崇禎十二年四月二十日,懷來城。
";王鬥上任了嗎?";
";聽聞昨日已經前往永安,然路過懷來卻不前來拜見,實是跋扈。";
懷來兵備府內,此時說話的是東路管糧通判郭士同與兵備道馬國璽。
二人都是前兵備官紀世維、前東路通判奉時雷轉調鎮城後任官於此,新的永安參將就要上任,二人都是關注,特別是王鬥名滿天下的情況下。
不過那王鬥也太不緊不慢了,回到保安州一個月後纔到永寧城去上任。雖說大明官員三個月內上任便是,但保安州離永安城這麼近,王鬥如此拖拉,不免讓二人等得心急。
而昨日王鬥路過懷來城外,不先進來拜見城內的兵備與通判,直接就去了永寧,讓馬國璽與郭士同極爲不悅。
馬國璽老奸巨猾,臉上絲毫沒有表露出來,笑呵呵的仍是人畜無害的樣子。
但下首而坐,東路管糧通判郭士同臉上的不滿卻怎麼也掩蓋不住。
郭士同今年四十餘歲,人長得高瘦,神情總有陰陰之色。他青袍素銀,鸕鸞補子,在官位上,不過是個六品的文官。但身爲通判之職,掌控整個懷隆道東路的糧餉事宜,所求者衆,說話時便養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味道。
大明地方的戶部官員皆是如此,特別郭士同的後臺是宣大總督陳新甲。有這強大的靠山,雖調任宣府東路不久,已經有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只禮貌上對兵備官馬國璽保持一些尊敬。
他一把放下手中的茶盞,對馬國璽說道:";馬公,這王鬥如此跋扈,下官看以後東路之事頗難辦。聽聞王鬥在保安州種種,可有將我等放在眼裡,可有將朝庭放在眼裡?";
聽他這樣說,上首的馬國璽仍是呵呵一笑,他撫須說道:";王鬥有功於國,又年輕氣盛,處事思慮不免失欠。郭主事,我等作爲東路主官,還是寬宏爲上,寬宏爲上,以示文武和睦之意嘛。";
聽馬國璽這樣說,郭士同又端起手中的茶盞,只在心中冷哼一聲:";老狐狸。";
馬國璽的全稱是整飭懷隆等處兵備山西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卻是真定府人氏,說話時帶着一股濃厚的畿南口音,紀世維調任鎮城後,他也隨之調來了東路。
他今年五十餘歲,身着盤領大袍的大紅官服,腰橫玉帶,方面大耳,長鬚垂胸,這官容上讓人無可挑剔。特別他臉上總帶着人畜無害的溫和笑容,讓人一見之下就心生好感。
不過對馬國璽,郭士同卻絲毫不敢輕視,不說這個官場推磨高手,便是他的後臺,就是當今內閣首輔薛國觀,足以讓人不敢輕視。薛國觀現在飽受聖眷,便是有";楊相";稱的楊國昌,也不敢與他下面衝突。
郭士同雖在東路有咄咄逼人之勢,但面對馬國璽這個老油條,也有狗抓刺蝟,無從下手之感。你來我往,幾經試探後,二人大體保持了互不侵犯的相安局面。
不過現在來了個似乎不按常理出牌的新任參將……放在往日,區區一個參將也不會放在郭士同等人眼中,文貴武賤,自己掌控東路糧餉,事實可以節制參將,便是從二品大員又如何?照樣要在他們面前恭恭敬敬。
但王鬥與衆不同,名滿天下,外在閣臣籠絡,內有宣府巡撫爲奧援,東路的格局會發生什麼變化,郭士同不知道。
昨日聽聞王鬥離開保安州,前往永寧城時,郭士同料想他會進懷來城拜見,早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語,誰知王鬥直接去永寧城了。這一拳打空,讓郭士同心中空蕩蕩的極爲難受。
";朝庭令二十萬獲救百姓轉爲軍戶,陳督臣也有意讓王鬥在東路編練五千新軍,以我等協助操練。五千新軍,非同小可,屯田諸政,事務繁雜,馬公可有定計?";
郭士同忽然又提起一事。
在各鎮兵備體系中,參將與遊擊負責練兵防守,兵備與通判掌管一路之屯田民政,爲軍隊提供物資糧草,並監督參將、遊擊將軍等訓練軍隊,遇戰監督調度。
雖然宣大有意令王鬥操練五千新軍,但這監督的大權,當然是在馬國璽的手中,而自己負責籌措新軍的糧餉,話語權也極重。特別是民政,雖然分守參將名義上有屯田的權力,但事實上,這權力已經大部分集中在當地兵備手中。故郭士同有此一問。
馬國璽沉思良久,呵呵一笑:";此事重大,需從長計議,文武一體,還是待見了王將軍再作定斷吧。";
";又是從長計議,暮氣之極。";
郭士同內心再次冷哼一下:";邀媚武人,閹黨餘孽,素無爲國之心。";
他起身向馬國璽施了一禮:";下官還有公事要辦,就此告辭。";
看着郭士同離去的背影,馬國璽眯起了眼睛。
作爲薛國觀的門生,";閹黨";餘孽,馬國璽等薛系人向有";素仇東林";的名聲。馬國璽入官場多年,在崇禎年間,大部分是夾着尾巴做人,直到前些日子時來運轉,薛國觀再度出山,得皇帝重用,視爲溫體仁第二。
水漲船高,他們這些門生故吏也相繼被薛國觀提拔上來,馬國璽在提刑按察使司熬了多年,第一次被提到一路兵備重任上來。馬國璽欣喜若狂的同時,處事也更爲沉穩。
對他而言,";安全";第一,畢竟自己年歲漸大,離致仕的時日不遠,安全熬過這幾年是最重要的,有沒有政績在其次——當然有政績更好,但凡事以穩妥爲上,不見兔子不撒鷹。
他的口頭禪便是:";此事,需從長計議。";
圍繞這個目標,馬國璽輕易難下決斷,素以不變應萬變之策應對一切。對同僚下屬,他總是如沐春風,和藹可親,也最大限度放權,在東路各官中,贏得了";親和";、";不攬權";等一系列美名。
大明";無爲而治";老官僚的典型代表。
今日郭士同來訪,他的心思馬國璽如何不明白?那王鬥他潛心關注過,不是個普通的武人,郭士同想讓自己當這個挑事之人……
馬國璽冷哼一聲,閉目養神起來:";郭士同心思狹隘,功名之心熱切,那王鬥也不是好相與之人。就讓他二人爭個你死我活吧,老夫穩坐釣魚臺。";
……
大明宣府鎮身爲九鎮之首,素有";京師鎖鑰";、";九邊衝要數宣府";之說,宣府教場更是天下聞名。
此時在教場上,金戈交鳴,人喊馬嘶,密密麻麻的甲冑之士正在操練,喊聲振天。
一個高大壯實,年近五十,身罩戰袍的將官穩穩站在那。他一張國字臉,滿是風霜之色顧盼間極有威嚴氣度。他靜靜看着麾下將士操練,肅立良久仍是一動不動。
在他身旁,簇擁着大羣頂盔披甲的將官及護衛,同樣一動不動,不發一言。
將官深沉立了良久,他身旁一個年在四十餘,身材壯實得有若方形一樣的副將興奮的道:";軍門,經去年一戰,加上我正兵營奪得大量銀兩馬匹,兒郎們衣食充足,我正兵營的戰力,比以前高了數籌,當在九邊穩排第一。";
該將滿臉的刀傷疤痕,聲音如雷,正是楊國柱的中軍親將郭英賢。
那個肅立的老將,自然便是鎮朔將軍,宣府鎮總兵楊國柱。
三月朝庭封賞時,武官以楊國柱爲首,授榮祿大夫,左都督,蔭一子世襲錦衣衛千戶。這種榮耀,達到了現今大明武官的頂峰,再下去,就是封侯拜相了。
不但如此,與王斗的聯合作戰,楊國柱分到了馬騾一萬多匹,白銀數十萬兩,勢力更壯。不但正兵營五千人全部改爲馬軍,更有資本大規模的招兵買馬。
與王斗的瞌睡碰到枕頭感覺相同,朝廷決意大量操改鎮軍,不但宣大三鎮十幾萬人都要操練,更府汰通州,設練備;州汰判官,縣汰主薄,設練總,全國大規模練兵。
作爲宣府鎮總兵,楊國柱名下可再操練精兵一萬人,爲馬兵、定將領、增糧料,籌算停當後,就可向朝廷奏請下撥糧餉。到時候楊國柱麾下的戰兵們,可理直氣壯的達到一萬五千人。
興奮,這是以郭英賢爲首楊國柱身邊親近之人的普遍感覺。經去年那場戰事,各將認爲,只要正兵營敢戰,營內戰士的戰力,至少不會輸於清**中的步甲、馬甲諸兵。
待那一萬人再操練出來……
郭英賢忍不住眉歡眼笑,歡聲如雷。
楊國柱搖頭:";去年一戰,本軍門感觸甚多,行伍作戰,靠的不是單打獨鬥。我正兵營將士,論起勇力,人人不輸於王將軍的舜鄉軍,然堂堂正正對決,彼百戰百勝,東奴各旗望風披靡,我等……";
說道這裡,楊國柱感慨的嘆了口氣,問郭英賢道:";王將軍前往東路上任了吧?";
";聽說昨天去了。";
郭英賢叫道:";那小子,還真忍得住,在保安州磨蹭了那麼久,老郭真是服了他了。";
楊國柱神情不變:";練兵之事,勢在必行,不過本軍門有意前往東路一趟,看看王將軍,是如何操練新軍的。";
郭英賢喜道:";好啊,有些時日沒見那小子了,倒有些想念,正好尋他喝個三百杯。";
隨後他又嘀咕一聲:";東路熱鬧了,聽聞朝廷很多大員,還有山西鎮的虎軍門,大同鎮的王樸等人,都在探聞王鬥練兵之事,有意前往取經,到時,嘖嘖……";
……
當日的京師,崇禎帝正召淮揚道參議鄭二陽於平臺,詢問練兵措餉之事。
鄭二陽在淮揚道治兵治政頗有成效,全國將大規模練兵,聽聞了鄭二陽的成績後,崇禎帝特意召見。
面對皇帝的詢問,鄭二陽道:";臣初到揚州,各營設有官兵,向來相沿虛冒。臣刻意簡練,有一額即求足一兵,隨時操練。所以防寇二年,不請一兵一餉。";
崇禎帝道:";此一方事,謂天下如何?";
鄭二陽道:";大抵額設之兵,原有額餉,但求實練堪用,則兵不虛冒。即核兵即足餉,若兵不實練,雖措餉亦無益。";
崇禎帝再問如何操練,鄭二陽道:";臣所見只以參將、遊擊以下官操練。";
崇禎帝再問如何操練,鄭二陽道:";如參將、遊擊選千人,總選十百,責按兵法。";
崇禎帝又問如何措餉,鄭二陽道:";措餉,諸臣條陳已十分詳盡,關鍵是得其人。如鼓鑄得人,利歸公害……";
聽着鄭二陽的回答,崇禎帝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他猛的想起,這不是幾年前盧象升與他說的話嗎?聽聞盧象升的條陳言論來自王鬥……崇禎帝對鄭二陽看了良久,看得鄭二陽莫名其妙。
回到乾清宮,崇禎帝來回踱步,如來東廠太監王化民,說道:";王將軍在東路如何了?";
王化民恭敬跪在地上道:";奴婢令廠衛在東路及保安州多方察探,王將軍還未前往永安赴任。其在保安州完善政務,撫卹軍士,聽聞組建了幕府,設立司僚,動靜頗大。";
崇禎皇帝點點頭:";不比一州之地,東路政事繁多,王將軍設立幕府,廣招幕僚,也在意想之意。";
頓了頓,他看了王化民一眼,輕聲說道:";王將軍麾下兵力查清了嗎?";
王化民叩頭道:";奴婢多方查詢,已然可以肯定,王將軍麾下兵馬,不會少於七千之數。除有三千餘人是拿餉的營兵外,餘者皆是當地軍壯,然他們的戰力,似與營兵無異。此戰王將軍傷亡兩千人,經過補充,又復舊觀……";
崇禎皇帝呆呆出神,他不明白,王鬥以前只是一個遊擊,是怎麼養起這龐大的兵馬的,戰力還如此出衆?而且他聽廠衛偵知,王鬥麾下的兵馬,都是不發糧餉的,當兵不拿軍餉,他們又如何願意作戰?
王鬥身上似乎一個又一個迷團,讓人琢磨不透。
他又來回踱步,自言自語道:";便以王將軍七千兵馬計,此次九邊練兵,宣鎮東路操練新軍五千人。如此,王將軍麾下便有一萬二千兵馬,其部戰力出衆,五千人可當奴一萬人……";
聽着崇禎皇帝的話語,王化民趴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他心下尋思:";難道皇上已對那定國將軍起了猜忌之心?";
這種話題不能深究,更不能插口,王化民只覺背脊一股股涼氣上冒,又覺得自己似乎汗流浹背,極爲難受。
良久,崇禎皇帝嘆了口氣:";王將軍對朝廷還是忠義的,不比左良玉、吳三桂、賀人龍他們……";
提到賀人龍時,崇禎皇帝的語氣有些陰冷。
這種話題上,王化民更不敢插口。
終於,皇帝恢復了平靜,對王化民吩咐:";你多派廠衛,巡戈東路各處。";
王化民如奉綸音,恭敬告退出來,走到門口時,他聽到崇禎皇帝低語一聲:";惜其已然娶妻……";
王化民呆了一呆,眼睛咕嚕嚕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