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四年,二月二十日。
上午巳時,襄陽衆官及王鬥得到塘報,督師楊嗣昌的行轅車轎己過宜城,離襄陽不遠,隨行的,還有湖廣巡撫宋一鶴,太監劉元斌,盧九德等人,讓襄陽衆官做好迎接準備。
得知督師來到,兵備副使張克儉等人不敢怠慢,急急來尋王鬥,商議迎接事宜,王鬥心想:“這楊嗣昌跑得好慢,還有,劉元斌等人怎麼與楊嗣昌跑到一起去了。”
王鬥率護衛總,各將,張克儉率襄陽衆官,還有城中的士紳名流等,一起到城西十里處的迎官亭相候。
一直等到下午的寅時正點,纔看到官道聲勢浩大的旗牌儀仗過來,一頂華麗的八擡大轎旁,聚滿了各色的官員幕僚等,八擡大轎後,又是各色大小轎子,轎子後面,便是密密麻麻的湖廣官兵及京營將士。
見督師來到,張克儉連忙讓樂班吹吹打打起來,然後衆人一起在官道旁迎接。
那八擡大轎停了下來,窗簾微拉,裡面傳出一陣咳嗽,一雙眼睛在窗簾後看了迎接衆人一陣,特別在王鬥身上停留一會,然後傳出低低的聲音。
轎旁一個幕僚應了聲,來到王鬥面前,用怪異的眼神打量王鬥幾眼,說道:“王將軍,閣部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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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鬥有些奇怪,低聲向張克儉等人告聲罪,迎着衆人矚目的目光,來到了督師楊嗣昌的大轎旁,裡面傳出一聲疲憊的聲音:“國勤,上轎來吧。”
王鬥一愣,應了聲是,然後上了轎去,留下外面驚訝一地的眼神。各官員幕僚皆是交換眼色,竊竊私語,言聽閣部對王鬥看重,果不其然。加上現在兩救藩王,斬殺獻賊的巨功,怕從此飛黃騰達了。
王鬥上了大轎。內中只有楊嗣昌一人,再次見到楊嗣昌,王鬥不由驚訝。
在王鬥印象中,楊嗣昌鬍鬚烏黑。雙眼有神,一副精明威嚴的樣子,然現在看起來,卻是臉色蒼白,神情極爲憔悴。還不住咳嗽幾聲,如生着大病一樣,哪還有往日半分風彩?
王鬥說道:“閣部,您這是?”
楊嗣昌擺擺手,嘆道:“我沒事,國勤,辛苦你了。”
儀仗繼續前行,楊嗣昌不住看着轎外景色。神情中不知在想什麼。良久,他低頭吟道:“鹽梅今去作干城,上將威嚴細柳營。一掃寇氛從此靖,還期教養遂民生。”
卻是楊嗣昌臨行督師,崇禎帝贈送的親題詩詞。
他吟完這首詩後,低聲喃喃。聲音細不可聞,又充滿傷感:“皇上。臣深受大恩,只恐日後不能再報……”
看他那悲涼的神情。王鬥心下複雜,不由嘆了口氣。
……
由於襄陽城內軍營都被舜鄉軍及城池守軍佔了,跟隨來的湖廣官兵及京營將士便在四郊軍營或是廟宇暫時駐紮。
楊嗣昌、湖廣巡撫宋一鶴、太監劉元斌,盧九德等人,還有各將及親隨幕僚,都進入襄陽城內,各人都急切想看到張獻忠的屍體。
現在天氣尚冷,加上兵備副使張克儉極爲重視此事,調城內最好的仵作,用汞、砷等手段對張獻忠屍體進行防腐處理,其屍身一直妥善保存完好。
襄陽城原有督師行轅,衆官,衆將按品級,文左武右,皆進入行轅白虎堂內,等待結果。
等待過程中,王鬥也打量白虎堂內各人。
楊嗣昌高居上座,左右幕僚肅立侍候,左下位,第一個坐着監軍萬元吉。其官位雖小,只爲大理右評事,不過深受楊嗣昌器重,監紀軍前,所以有資格坐在第一位,他對王鬥很注意,不時看了又看。
萬元吉接下來,是太監劉元斌及盧九德,二人都戴三山帽,身穿蟒袍。劉元斌略瘦,神色較爲陰沉,盧九德則較爲肥胖,坐在位子上就象一尊彌勒佛。
再下面,是湖廣巡撫宋一鶴,長得正氣凜然,一身大紅官服,頭戴烏紗,腰束玉帶。
與外表不同的是,宋一鶴在官場上風評不好,因爲其初見督師楊嗣昌時,爲避楊嗣昌父名諱,在自己名帖上寫上“宋一鳥”,傳爲官場笑談。
不過王鬥知道這人不簡單,其對楊嗣昌所爲,只是一種官場智慧,本人還是有能力的。歷史上宋一鶴守湖廣時,先敗羅汝才五大營於豐邑坪,在張獻忠攻陷襄陽後,宋一鶴移駐蘄州,盡焚舟船,遏止張獻忠與革裡眼等人相匯,又斷橫江,使衆賊不敢渡。後來李自成攻克承天府,宋一鶴下城巷戰,揮刃擊殺數賊而死。
他對王鬥同樣注意,不時撫着自己的美須沉思。
右下方武官處,則有前陝西總兵、現在剿賊總統猛如虎,湖廣副總兵、剿賊副總統張應元,京營總兵官孫應元、黃得功、副總兵周遇吉等人,最後纔是王鬥。
上面幾位,不是總兵就是副總兵,不是都督同知就是都督僉事,只有王鬥是都指揮同知,參將的職位,卻與各位總兵官並坐。
他們幾位同樣對王鬥看了又看,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內心顯然沒有那麼平靜,特別湖廣副總兵張應元頗有沮喪之意。
黃陵城之戰,麾下參將劉士傑、汪之鳳、遊擊郭開等人戰死,自己也被流矢射中,到現在傷勢還沒有完好,辛辛苦苦,結果獻賊跑出四川,剛好被王鬥殺了,如此好運氣,想想自己,如何不氣?
此時衆人都無心說話,堂內一片安靜。
不久,二門外傳來一陣騷動,很快的,襄陽兵備副使張克儉領着幾個軍士,急急擡着張獻忠的棺木進來。
白虎堂內轟的一聲,衆人都站立起來,特別楊嗣昌踉蹌幾步,從主位上走下,看着擺在地上張獻忠棺木內的屍體,哆嗦道:“是獻賊,是獻賊,哈哈,確是獻賊……”
楊嗣昌神情失態,他顫抖着手撫摸棺木,看着內中張獻忠的屍體,猛然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聖上的知遇之恩,剿賊的不利,言官的攻擊,猛如虎的慘敗,自己竭盡心力的無奈……一幕幕不斷掠過。
他一時喜極,一時又是悲哀,一時又是委曲,千頭萬緒,不由淚如泉涌,他踉蹌向北跪倒,哽咽大叫:“皇上!皇上!剿賊竟功,獻賊誅除,臣……立死而無憾……”
他跪在地上泣不成聲,身旁幕僚皆是落淚。猛如虎更是涕淚橫流,用力擂着自己的胸膛,哭叫道:“捷兒、忠兒,你們看到了嗎?獻賊己死,你們大仇報了。”
堂內哭聲一片……
……
王鬥走出白虎堂,長長地嘆口氣,二門外肅立等候的謝一科,高史銀,溫方亮等人聚了上來,謝一科回頭衝白虎堂看了一眼,說道:“獻賊死了,怎的大夥反哭成一片呢?還個個是高官。”
高史銀哼了一聲:“他們被獻賊拖得團團轉,現在獻賊真的死了,當然要痛哭了,這叫痛快的哭,喜悅的淚水。”
王鬥咳嗽一聲,衆人立時住口,皆用目光瞄了二門外的京營各將,還有湖廣各將一眼。
此時聚在襄陽的將官衆多,但能入白虎堂議事的,只有寥寥數人,餘者人等,就只能在二門外等候,上官召見,才能進入堂內。
這些人中,還多遊擊,參將等,如孫應元麾下馬文豸、猛如虎麾下馬智、周遇吉麾下林報國三人,就都是參將,不過他們卻沒有王斗的禮遇,只能站在二門外,看着王鬥與各位總兵平起平坐,還賜了座位。
此時他們都用複雜的眼神看着王鬥,大夥千里迢迢,從湖廣跑到四川,損兵又折將,結果最大好處卻是被這王鬥撈到,不但斬殺獻賊,聽聞還在洛陽救了福王,立不世之功,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溫方亮低聲道:“將軍,接下來怎麼辦?”
王鬥神色深沉:“先等聖旨吧,依我估計,我們在襄陽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家了。”
確認獻賊身死,當時白虎堂各人都是激動,楊嗣昌雖是病重,仍強撐着身體大讚王鬥,又激勵各人,奮起餘勇,繼續剿滅餘下的曹賊,還有英、霍山的左革諸賊。
此時獻賊死,闖賊潰,餘下各賊皆成惶惶之犬,剿滅只在反掌之間,可以看出,堂內各人都是心動。
楊嗣昌下令,全城歡慶,犒勞三軍,由於身體不佳,只言待平賊將軍與賀人龍趕到襄陽,再次議事,於是衆人都告辭出來,讓楊閣部靜養。
王鬥估計接下來的戰事沒自己什麼事了,各人看出便宜,都等着搶功呢,而自己功勞太大,吃了大部分肉,也要讓別人喝點湯。反正戰略目的己經達到,可以回家了。
是啊,回家,從去年十月出徵,一直到現在,出來快半年了,該回去了。
出戰前,王鬥曾定下方略,探賊虛實,察其戰術,現在己明白流賊的戰術,曾經席捲天下的根源。他們也確如史書如言,沉重打擊了統治階級的囂張氣焰,只是,沉重打擊過後呢?
……
聽到回家,謝一科等人都興奮起來,出來久了,各人確實想家了。
現在只等封賞的聖旨,然後就班師回朝,對王鬥說的話,各人都是深信不疑,將軍說可以很快回家,就可以很快回家。
衆人出了轅門,外面盡是馬匹車轎,還有各官將親衛侍從。
正討論着到哪裡慶賀一下,王鬥忽聽後面有人說道:“王將軍,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