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大決戰(上)

崇禎十四年九月十七日,清晨。

天氣有些陰冷,北風一陣接一陣,從松山堡到石門山的路上,煙塵中,奔來了一羣快馬。

這隊人馬在風塵中急速趕路,蹄聲桀桀,爲首幾個大將,正是寧遠總兵吳三桂,山海關總兵馬科,密雲總兵唐通。

唐通神色疲倦,早沒了往日那種油頭粉面的形象,馬科更是臉色青灰,只有吳三桂的腰桿挺得筆直,北風吹來,不時拂動他厚絨貉子皮的絲綢斗篷。

乳峰山、女兒河北岸的清軍撤退,引起明軍極大關注,種種跡象,都證明清軍,就將在近期對明軍發動大戰。

王師該如何應對?是否要借這個時機與清軍決戰?加上皇帝聖旨催促,或許就在今日,是戰是峙,洪承疇等人,就要作出決定。

胯下的馬匹噴着白氣,馬科縮着脖子,一路行來,他面無表情,幾乎不發一言,雖然神情萎靡,不過他浮泡的三角眼中,仍然浮動着毒蛇似的,陰冷森寒的精光。

自石門山之戰後,馬科一直心情不好,雖因努力作戰,受到洪承疇等多次表彰,不過山海軍損失嚴重,士氣低落,各將怨言,每每讓馬科心煩意亂。

當日的渡河之戰,馬科與唐通同時過河,大軍堪堪過岸,對面留守的漢軍固山額真劉之源,二十門神威大將軍猛射,山海軍就幾乎被火炮打得潰散,急急退了回來。

唐通的密雲軍也在北岸被滿蒙鐵騎圍攻,結陣自保,幸虧吳三桂救援,才險之又險退回。

此後小淩河戰事,以吳三桂寧遠軍爲主,馬科與唐通敬陪末座,基本屬於打醬油的角色。然吳三桂也非等閒之輩,他率軍衝殺在前,有什麼戰事,也不會忘了馬、唐二人。

以吳三桂在遼東根深蒂固的勢力,二者也不好違抗,二鎮各營軍隊,盡皆輪流出戰,在小淩河兩岸與清軍膠着拼殺,然月餘來,戰事始終難以進展,二鎮將士都是身心交瘁,怨聲載道。

眼看決戰在望,大戰一起,凶多吉少,未來如何,馬、唐二人都沒有把握,唯有吳三桂信心滿滿,他眼望雲天,對解圍錦州,救出舅舅祖大壽充滿信心。

快馬如風捲殘雲奔馳而過,很快到達松山堡的總督行轅。

此時很多官將都己經到達,如援剿總兵左光先,遼東總兵劉肇基,協守總兵孟道等人。樂鼓中,絡繹不絕的,還有文武大員陸續進人轅門,按照品級,在大廳內或坐或站。

薊遼總督洪承疇,並沒有如往常一樣押軸出場,而是早早坐在椅上,凝神細想什麼,他的身旁,還有監軍張若麒,王承恩,天使王德化諸人,有一句沒一句交談着。

看馬科,唐通,吳三桂等人到達,又前來拜會,洪承疇臉上露出笑容,對馬科與唐通溫言誇讚幾句,然後看着吳三桂道:“長伯,大戰將致,正是吾輩報國之良機,你英傑之身,大有可爲。”

他的語中,頗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吳三桂鄭重施禮道:“多謝洪督教誨,三桂明白的。”

兵兇戰危,大戰意味着危險,同樣意味着發家良機,特別楊國柱的封伯,讓很多人看到希望,吳三桂同樣如此。

石門山之戰起,他大軍表現出衆,內有遼東豪門底蘊,外有洪承疇等人支持,或許錦州大戰結束,他很有機會更上一層樓。

看洪承疇對吳三桂如此親切期盼,馬科眼中嫉妒的神情一閃而過,再看看廳中,遼東各官各將大部到達,只有王鬥一系的官將還遲遲不見身影。

他冷哼一聲,這王鬥架子越來越大了,他心下又嫉又恨,自己戎馬一生,連個伯都沒封上,這小子何德何能,都可能封侯了。

當日王德化宣讀聖旨,馬科在旁聽着,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鬥一下子成爲太子太保,鎮朔將軍,宣府鎮總兵官,不但爵位上,就連軍職差遣上,都名列衆將之首。

現在松山各處,都在議論王鬥可能封侯,還有楊國柱被封爲伯爵之事。

每當聽到這些言論,他就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心下的不平怨恨,便是傾九江之水都難以洗去,特別王鬥現在被拜爲援剿大總統,可以名正言順地節制山海軍的人馬。

馬科還聽到風聲,王鬥在遼東之地,不但領近二萬強軍前來征戰,在塞外,更有偏師一隻逼來,人馬高達十萬。

聽到這消息,馬科驚懼膽戰,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王鬥哪來的這麼多兵馬,怪不得皇上對其越發器重。

總督大廳,前來議事的文武官將越來越多,監軍張若麒坐在位上,他撫着自己長鬚,也有些心不在焉。

近期他得到的京師信件,還有各方消息,皇上決心己下,本兵陳大人,各方壓力下,態度也轉向決戰。總督洪承疇,連本兵的命令都不敢違背,還敢違抗聖旨?所以前日皇帝聖旨一下,他們也快速轉變態度,只是……

王鬥仍然態度不明,當日聖旨後,不論洪承疇,張若麒,王德化、楊國柱等人,都或明或暗拜訪過王鬥,旁敲側擊,試探他的態度,然而王鬥半點口風不露,只言議事時便知。

這讓張若麒心下惴惴,對他來說,他前來遼東的唯一目的,就是貫徹執行兵部尚書陳新甲的意思。

他因爲陳新甲緣故,才與王鬥站到同一條船上,現本兵態度傾向決戰,若王鬥仍然堅持相峙,自己該如何是好?

王鬥成爲宣府鎮總兵後,更加上他岳父成爲宣大總督,大同總兵官王樸,山西總兵李輔明,第一時間向王鬥靠攏。楊國柱雖然封伯,還有以王鬥爲首的味道,神機營前營副將符應崇,同樣如此。

東協總兵曹變蛟,前屯衛總兵王廷臣不用說,甚至連遼東總兵劉肇基,都有向王鬥靠近的意思。

他更拜援剿大總統,與總督洪承疇平起平坐,威望越高,自己這個監軍,也是因爲王鬥支持,才能在遼東威風八面,若王鬥堅持相峙,就等於違抗皇帝與兵部尚書的命令,那自己還要與之站到一起嗎?

思前想後,張若麒心亂如麻。

忽然,廳外一陣騷動,門官高喝道:“援剿大總統,忠勇伯王鬥,忠貞伯楊國柱到!”

就聽二門內應聲如雷,堂內外的鼓樂更用勁吹打起來,張若麒不知不覺起身,看看洪承疇他們,同樣站了起來,還有兩側官將,所有人等目光,都看向了門外。

門官一層一層的喝應,發出洪亮的聲音,激昂的鼓樂中,一羣盔甲整齊的大將昂然而入,爲首一人,正是援剿大總統,鎮朔將軍王鬥,他身旁一人,卻是援剿副總統,鎮北將軍楊國柱。

還有大同鎮總兵官王樸、山西總兵李輔明、遼東總兵劉肇基、東協總兵曹變蛟、前屯衛總兵王廷臣、神機營前營副將符應崇諸人,緊隨其後。

光光這些人的兵馬勢力,就佔了遼東援軍的大半,而這些人又以王鬥馬首是瞻,從這裡可以看到,靖邊軍在遼東的勢力威望,也可以想象,王斗的態度,對這次的議事多麼重要。

看王鬥龍行虎步,按劍而行,他的臉上,帶着自信又從容的微笑,很多人心中,都生出大丈夫當如是的念頭。

無數人的目光注視,總督與監軍羣起迎接,這一刻,王鬥達到武人榮耀巔峰。

吳三桂的臉上,現出羨慕的神情,馬科拳頭悄然握緊,洪承疇清雋的臉上,則有種說不出的意味。張若麒突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他發現自己只是狐假虎威,而王鬥,纔是真正的實力與威望。

在衆人複雜目光注視下,王鬥昂然走到近前,與洪承疇等人施禮寒暄,然後坐到高高上位,與洪承疇左右並列。

此時三聲炮響,樂聲停止,整個總督行轅鴉雀無聲,所有廳中,文武大員,都向上首的王鬥與洪承疇行報名參拜大禮,方纔躬身落座,恭候訓示。

很多人的目光,還偷偷看向上首的王鬥,大明多少年了,這是第一次武人與文人大員,高居並坐,很多人心中,都是滋味難言。

而剛纔王鬥進場時的情形,也看得王承恩與王德化神情複雜。王德化作爲宣旨天使,時逢其分,暫時留了下來,也蘊含觀察監督的意思,他坐到客座,而楊國柱,則代替了王鬥,坐到武將第一位。

王鬥坐在位上,他的手掌寬厚有力,放在兩邊靠手上,他靜靜看着下方各人。

從這個角度看下去,下首兩列,各文官武將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們或羨或嫉,或熱切或期盼,或不以爲然,或面無表情,一一在握,這便上位者的滋味?

王鬥忽然有些恍惚,當年自己穿越到大明,在靖邊墩爲生存苦苦掙扎的時候,那時的自己,不會想到有這麼一天吧?

各人落座,都看向上首的洪承疇與王鬥。

洪承疇咳嗽一聲,他銳利的目光,向下首衆人掃視一遍,方纔緩緩道:“本督受任以來,深受皇恩,誠惶誠恐,惟有一死以報聖上,今奴賊猖獗,百姓受難,唯遵照前旨刻期會剿,以靖地方,諸君如何,皆可一一道來。”

廳內無聲,所有人都齊整整看向王鬥,洪承疇雖決意遵旨,與東奴展開決戰,然援剿大總統王鬥不同意的話,這仗,還是打不了。

打,或是不打,關鍵要看王斗的意思。

衆人等待同時,洪承疇也是不過聲色看過來,不知爲何,他內心有些緊張。

萬籟俱寂,衆人期盼中,就聽王鬥渾厚沉穩的聲音緩緩說道:“洪督所言甚是,時機己到,可以與奴決戰了。”

一時間,廳內滿滿堂堂的官將都鬆了口氣,團團露出笑容,此時遼東最有戰鬥力的軍隊,便是王斗的靖邊軍,若王鬥抗命不戰,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彌勒佛似的王德化首先開口讚道:“忠勇伯忠義可嘉,屢建功勳,當爲衆軍之表率……與奴決戰,確實時機己到。”

他哈哈大笑,那種歡喜,是出自內心的。

若王鬥堅決抗旨,他都不知該如何向皇帝覆命,畢竟前來遼東途中,他聽說遼東援軍,唯有王鬥不贊成決戰,堅持與奴相峙。

他大笑的同時,忽然感覺有些悲涼,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啊,此時卻要拍一個武夫的馬屁。憶起當年,大太監劉謹、魏忠賢等何等威風,比起他們,自己就象一個孫子……

不過王鬥如此威風,交好他,也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張若麒同樣大大鬆了口氣,也是大讚:“忠勇伯力保社稷平安,戍邊征戰,勞苦功高,真乃國之棟樑,三軍之楷模。”

廳內各文官同樣贊聲如潮:“忠勇伯高義……”

“忠勇伯明見萬里……”

“忠勇伯……

“忠……”

王樸與符應崇在下首同樣一鬆,大軍自與賊奴相峙,都是疲憊勞累,此時皇帝聖旨到達,大加封賞,正是士氣最高的時候,若王鬥違旨不遵,他們也不知道能否堅持。

不過靖邊軍不動,他們也不敢亂動,然抗拒皇令,又讓他們心下憂懼。雖與王鬥結爲一體,在王斗升任宣總兵後,更加逢迎拍馬,不過要違抗皇令,他們還是心下惴惴,眼下的結果再好不過。

王樸揮臂高叫:“忠勇伯說得不錯,與韃子決戰時機己到,眼下王師氣勢如虹,正是合力一擊,消滅賊奴的時候。”

符應崇連忙附合,東協總兵曹變蛟,前屯衛總兵王廷臣同樣贊同,王鬥高升援剿大總統,任爲宣府鎮總兵官,更有可能封侯,他們羨慕眼熱的同時,也爲王鬥感到歡喜。

援剿總兵左光先囔囔道:“某早就不耐煩了,與韃子決戰,打個乾脆。”

遼東總兵劉肇基、山西總兵李輔明,也是緩緩點頭,出言肯定。

王鬥一言而出,立時便有一呼百應的氣勢。

洪承疇,邱民仰等人目光閃動,不過洪承疇面上還是一副溫和從容的神情,他溫言對王鬥道:“本督聽聞一些消息,忠勇伯有數萬大軍,正從塞外逼向奴賊義州等處?”

一時堂內目光,都聚在王鬥身上。

對於這個消息,遼東各官各將也是關切非常,不過塞外信息雜亂,有傳言王鬥逼來大軍有十萬,或是數萬,或是數千,具體有多少,各人知之甚少。

看衆人期盼神情,王鬥略一沉吟,也不再隱瞞,他袒然說道:“是有萬餘精兵,正在塞外擾掠燒殺,以亂奴賊盟友之心。想必此時大軍,己逼向科爾沁,或是義州等處。”

溫方亮的大軍,由於離錦州等處太遠,便是時時以哨騎聯繫,王鬥也不可能第一時間掌握他們行蹤,只得依事前方略推斷。

不過哨騎得知,因在塞外收穫豐富,出塞的軍隊,己經人人有馬,機動靈活,行動非常快速。

此言一出,廳內衆人皆欣喜若狂,靖邊軍之銳,天下皆知!衆人也知道,王鬥軍中,還有溫方亮,高史銀等幾個悍將,此時他們皆未到遼東,看來便是領軍出塞的人選了。

雖然王鬥有擅自遣軍出塞的嫌疑,不過那是王鬥與朝廷的事,這消息確實的話,對此次的錦州大戰,大明方的勝算就增添不少,怪不得各人歡喜。

洪承疇含笑道:“好,有忠勇伯此言,本督就更放心了。”

他看向王斗的目光,有敬佩也有憐憫,爲了大戰的勝利,王鬥可謂機關算盡,耗費大量精兵不說,擅自遣軍出塞,還容易引起朝廷的猜疑,爲了國事,大明武人能達到這一步的,很少很少。

張若麒撫掌大讚:“怪不得哨騎回報,賊奴營中北虜惶惶,原來是老家被抄了。”

他歡喜的同時,笑容也有些僵硬,忠勇伯此舉雖是爲了錦州大戰,爲了大明得勝,只是……

看來錦州事了後,自己還需與王鬥保持距離,免得將來惹禍上身。

王承恩與王德化臉色越加複雜,廳中大部分將官,倒沒想那麼多,只對靖邊軍出塞之舉充滿佩服。

大明百年來,這是第一隻明軍大規模出塞,對虜的震懾是無以倫比的,換成他們,部下戰鬥力先不談,對塞外形勢,各人都是兩眼一摸黑,不說打仗,迷路的可能性就高達九成九。

當然,如馬科等人,則是心中一喜,這王鬥囂張過頭,擅自出塞,好日子快到頭了。

而到這個時候,不說吳三桂,便連馬科與唐通,都對決戰不再遲疑,衆人異口同聲喝道:“請洪督與王大總統授以方略!”

洪承疇站起身來:“好,此次大戰,關乎國運,吾等世受國恩,當戮力奮戰,有作戰不力者,本督定嚴劾治罪,決不寬貸!”

他看向王鬥:“忠勇伯老於戰事,本督向來佩服,便請忠勇伯爲衆將解說,本督在旁洗耳恭聽,拾遺補缺。”

他慷慨的將決戰大軍的安排佈置,交由了王鬥,一是在打仗上,他確實不如王鬥,二在洪承疇內心中,他隱隱猜測王鬥己是曇花最後,或許錦州大戰後,等待王斗的命運不會美妙,作出一個高姿態,對自己有益無害。

說實在,被一個武人壓制得喘不過氣來,讓洪承疇心中不悅,此時隱隱鬆了一口氣,大明,最終還是文臣的天下。

……

老白牛:明天中午十二點,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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