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五年,正月下。
曹變蛟與王廷臣的大軍,進入衛輝府,飢寒交迫下,二人軍中士卒,不是搶掠更甚,就是陸續逃散,已經有沿途官將,彈劾二人部下劫掠鄉民,殺害百姓。
那日大軍到達彰德府城下,所收穫的,也與二人期望的,差距甚大。
當地官府提供的,還有自己購買的糧食、草料與豆料等,並支持不了幾日,畢竟二人合起來一萬多大軍,內還有許多戰馬騾馬,消耗甚大。
與沿途各地官將一樣,彰德府知府與當地守將,當面對二人百般吹捧,言辭謙卑,面上也非常客氣,然只要一提起糧草,立時叫苦不迭,或當面百般推諉,或背後陽奉陰違。
看着彰德府知府供給的區區十石糧草,王廷臣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暴起猛打,將知府與當地參將,打得象殺豬一樣慘叫。
事後,二人肯定上書彈劾,不過曹變蛟與王廷臣已經顧不得了,一路來,二人彈劾各地官將的奏摺,或是彈劾二人的奏摺,怕已經堆滿了崇禎帝的案桌,多一份少一份無關緊要。
只是這種事後官司,無助於解決眼前的窘迫,二人也有些理解了,爲什麼王鬥如此跋扈,所到之處皆是強硬無比,不強硬,怕是什麼事都做不了啊。
王廷臣的發威,也不是沒有收穫,彰德府當地的糧草供給,事後就由十石增加到二百石,雖說嚴格說起來,一萬多大軍,人馬要吃飽,這些糧草。只夠二、三日所需,不過有總比沒有好。
這日,大軍到達清水河邊,過了河,對面就是衛輝府城,此時大軍離開封府,已經不是很遠,只需再經過幾個州縣,過了黃河。就到達開封城下。
望着河水,二人皆是心潮澎湃,此時他們形象,頭髮蓬亂,鬍鬚亂糟。衣甲骯髒,不說明自己身份,外人絕不知他們是伯爵,只會當他們是難民。
“小曹將軍,還是紮營吧。”
“好的,王兄弟。”
對接下來的衛輝府城之行,二人都不抱什麼希望。還是早點吃了歇息吧。
大軍正要生火造飯,忽然帳外有親將歡呼雀躍過來稟報,營外有東路商人求見,隨行一個龐大的車隊。滿載糧草,還有豬羊,美酒諸物,衆營兄弟都轟動了。
“快快請入……不。我們出去迎接……”
曹變蛟與王廷臣都非常激動,一路行軍。得東路商人幫助甚巨,皆是感激在心,此時又送來大批糧草,更是雪中送炭。
二人到了營門,這裡已然擠滿人,都興奮的指指點點,果然,看門外衆多的車輛,上面滿是糧米豆料,還有一些車上,載着酒罈,或是捆着一些豬羊。
衆士兵夥計中,一個略胖的商人,含笑站在那。
……
這批糧草超過二千石,省點吃,足供大軍食用多日,好久沒吃飽飯了,曹變蛟與王廷臣,已經顧不上在外人面前扮演矜持,都是狼吞虎嚥。
那商人靜靜坐在一旁,看二人貴爲伯爵,卻蓬頭垢面,有如餓死鬼投胎一樣,不由面現憐憫,沉重地嘆了口氣。
終於吃飽,曹變蛟這才憶起,自己還未請教眼前之人姓名,極爲失禮,忙道聲罪,抱拳說道:“本伯失禮了,還未請教這位掌櫃的尊姓大名?”
那商人說了,自己姓孫,保安州人氏,響應幕府號召出外開拓商路,其實暗地有收羅情報之用,當然不會對外人言道。
他嘆息道:“災荒處處,兵荒馬亂,商賈難行啊。”
依他說的,眼下的大明,沿途愈來愈不太平,路上匪盜多如牛毛,便是那些結寨自保的村民,只需有利可圖,搖身一變,就可變成攔路打劫的土匪,甚至有些地方,爲了區區幾塊乾糧,有些村民百姓,可以毫不猶豫的,殺死過路的婦孺行人。
人心已經變了,亂世的商人,只需財力武力差點,根本不敢行走長途,這也是東路鏢局越興的原因,許多商隊需要護送,很多退役戰士都加入。
不過,現在饑荒處處,到處是流民,數千數萬的聚成一股股,就算商隊有人護送,面對餓極的饑民人潮,區區護衛,也無濟於事,除非出動軍隊護送,這對許多商隊來說,又是不可能的。
還有各地官兵,吏役、鄉勇、民團等,一樣如狼似虎,勒索錢財還好,經常有將商隊屠戮一空,帶車帶貨一起帶走的。
這是其一,對東路商人來說,還有……
孫姓商人嘆道:“去年年下,諸地隱隱對我東路仇視,衛輝府也是如此,商事更加……”
他嘆息,想起自己在衛輝府,平日結交衆官,行善積德,素有孫大善人之稱,只是現在風聲變了,府城內外,揚言其囤積居奇,實爲奸商一個,已經有城內饑民虎視眈眈,想要衝擊他的米鋪諸店。
他激動起來,憤憤不平叫道:“某心下不明,大將軍所作一切,都是爲國爲民,爲何朝野上下如此對待?”
曹變蛟嘆了口氣:“要想有所作爲,難免就要斷了別人財路,很多人對永寧侯恨之入骨啊。”
王廷臣怒道:“誰對孫掌櫃不敬?跟我說說,我帶些人馬進衛輝城,砍他個七零八落!老王心中,現在火大得很。”
孫姓商人感激道:“有勞寧南伯掛懷,此事已然過去,因外無軍伍支持,大將軍已令在外商賈盡撤,專事山西,宣大等處經營……我已盡數轉讓城內商鋪,換成這些糧米,拉來軍營。”
曹變蛟、王廷臣都是感動非常,曹變蛟站了起來:“這些糧米……孫掌櫃,曹某這裡放下話,每一升糧米,我與王兄弟皆按市價雙倍購買,又豈能讓孫掌櫃吃虧?”
王廷臣忙道:“對對。需得多給銀子,我等營內糧草不多,銀子還是有的。”
孫姓商人拱手道:“二位伯爺不必如此,伯爺爲國征戰,小人不能上陣殺敵,只有一點微薄心意。再言,我也是依令行事,回到宣鎮,幕府會給我支付錢糧。獎勵功勳,實不敢再受伯爺等銀兩。”
他起身,鄭重施了一禮:“此去開封府不遠,到了開封城,想必陳永福陳總鎮。會提供方便,二位伯爺日子會好過些。”
他略一猶豫,還是道:“不過,聽聞陳總鎮,現在在開封府日子也不好過,新任的高巡撫,對他壓得很死。二位伯爺要有所準備。”
他作了一揖:“珍重!”
“珍重。”
看他離去的背影,曹變蛟與王廷臣都是呆呆站立。
……
正月下,河南,葉縣。
葉縣素有岩鹽之都所稱。然而此時,整個城池上空,殺聲震天,數不清的流賊。正在蟻附攻城。
鋪天蓋地的人流,將不大的葉縣城池圍個水泄不通。圍攻的人流中,主力便是那些附歸的饑民,特別打前陣的,還多是被裹脅的老弱婦孺。
饑民的攻打,分爲多波,一波止後,一波又攻,他們手持簡單的武器,日夜攻打不息。
這些饑民後面,又是浩浩蕩蕩列陣的步軍潮海,他們個個手持長矛,多日的攻城戰中,他們只出動數次,又在他們身後的馬隊與老營驍騎,更未動彈一下。
精騎軍陣中,一杆斗大的“闖”字大旗迎風舞動,翻滾不休的大旗下,一個頭戴氈帽,穿着箭衣,打着披風,高鼻深目,類似色目人種的中年男子,靜靜的策在馬匹上,卻是李闖。
他的身後,還有宋獻策,牛金星,李巖等文人,又有劉宗敏、高一功、袁宗第等闖營諸將。
崇禎十四年闖軍洛陽大敗,短短時日又再復起,聲勢更振,說實在的,連李自成都覺得意外,他對部下言:“人心在我不在明。”
此時望着城池,李自成躊躇滿志的同時,心下又充滿仇恨。
葉縣守將,乃副將劉國能,劉國能曾與李自成、羅汝才結爲兄弟,自號闖塌天。
後劉國能歸順官軍,李自成等人深恨之,所以在開封不下,轉攻下許州、通許、尉氏、洧川、鄢陵、臨潁、長葛、新鄭諸城池後,立時揮兵前來葉縣。
看着眼前城池,李自成心下盤算,葉縣圍攻多日,守軍疲乏,看來今日便可攻下城池,他也很期待,劉國能被抓獲後,面對自己是何等表情。
驅使饑民攻城,不論李自成,還是麾下各將,或是牛金星等文人,皆不以爲意,只有李巖隱有不忍之意,不過也未說什麼。
未時,城下傳來鋪天蓋地的歡呼聲:“城破了,城破了!”
李自成望眼看去,不由哈哈大笑,喝道:“進城!”
闖騎蜂擁入城,城內哀哭聲音不絕,男女踉蹌奔走如蟻,在衆將幕僚,還有精騎等簇擁下,李自成策馬進入城池。
進入城後,滿街巷的屍體與血痕,還有濃厚的血腥味,此類情形,李自成見多了,也不以爲意,他最關心的,是劉國能的下落。
不過各將來報,城頭與各城門之處,未見劉國能賊子之身影,李自成想了想:“到他的府邸去。”
衆人來到將軍府,府門大開,放眼進去,空蕩蕩的,部將袁宗第當先而入,不久後,他出來,面色有異。
李自成皺起眉頭:“袁兄弟,怎麼了?劉國能跑了?”
袁宗第低聲道:“闖王入內看了便知。”
衆人隨李自成進入大廳,都不由呆了呆,就見廳內,倒着兩具屍體,其中一具女屍,面色青紫,舌頭突出,看來是自縊身亡,卻是劉國能妻室。
女屍旁邊,倒着一個身着盔甲的大漢,脖中尤有血痕,身下一灘的血跡,右手中,仍緊握着一柄帶血的利劍。
二人屍體之間,一個約七、八歲的小孩童眷戀不去,他一會推推母親的屍體,一會又搖搖父親的屍體,哀聲哭泣,聲聲呼喚:“爹爹,孃親。”
見李自成等進來,他怯生生看來,一雙小手,緊緊抓住父親母親屍身上的衣裳。
李自成腳步頓住,他伸了伸自己的手,嘆道:“劉……劉兄弟,你何苦如此?”
他上前抱起那孩童,放在自己膝上,柔聲道:“叫什麼名字?”
“甫兒。”
李自成道:“我收養你,以後,你就是我兒子。”
卻見那孩童極力掙扎,又跑回父母的屍體旁,怯怯道:“甫兒不從賊。”
李自成一呆,隨後大怒,喝道:“你說什麼?”
身旁各將,也是憤怒非常,只有牛金星,李巖等人身體一顫,看着那小兒,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孩童見一干大人凶神惡煞的盯着他,嚇得眼淚都要流出,不過他還是,緊緊抓住父親母親屍身上的衣裳,怯怯的,用稚嫩的聲音堅持道:“甫兒不從賊。”
隨後見他一個動作,拔出腰間小匕首,在脖上一刎,立時鮮血噴出,他掙扎着,倒在自己父母中間。
“這……這……”
眼前情形,讓李自成等,只覺背後一股寒意涌上,特別牛金星,李巖幾人,搶前幾步,隨後又呆呆頓住。
血腥味蔓延,看着地上三具屍體,廳中各人,最終靜靜無言。
時人嘆息:“劉國能一門死難,實足千古,所最奇者,八歲小兒自刎,史書所未載也。”
……
崇禎十五年,二月初。
大堂內,王鬥翻看着一份文案,幕府吏目廳,文案主事鍾正顯,在旁侍立等候。
仔細翻閱後,王鬥點了點頭,在上面簽下“同意” 兩個遒勁有力,頗有大家風範的大字,然後蓋上自己大印。
因有幕府各員負責具體諸事,王鬥平日的事務,很大部分是簽名與蓋章,同意兩個字,可謂寫得熟極而流。
鍾正顯出去後,王鬥伸了個懶腰,在大堂內來回踱步,慢慢踱到書架前,看是否找本史書來看看。
作爲一鎮總兵衙門,又是永寧侯府,王斗的大堂,可謂氣派寬闊,巨大的畫壁,數面高大的屏風,比較突出的特點,就是北牆上列着一排古色古香的紅木古董架,上面擺滿了羅列整齊的書籍卷帙。
作爲衙門,大堂附近,自然有二堂、三堂,各類公屋等,作爲幕府各員辦事之處,不過王鬥很少去那些地方轉,除給屬下增加不必要壓力,沒有別的好處。
若有閒時,他就會看看書。
正在找着,護衛來報,宣府鎮鎮守太監杜勳求見。
很快的,杜勳皺着眉頭進來,一見王斗的面,他就急燥說道:“永寧侯,你答應我的銀兩呢,到現在,纔給了五萬兩,還有十五萬兩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