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章 斯文掃地

馬國璽沉默,老實說,他也摸不清楚王鬥到底要搞什麼,而如李邦華說的,未來宣府鎮,安北都護府冗官冗吏也確實是真的。

加強對地方的控制,這是馬國璽贊同的,但眼下局勢,明顯向冗政方面發展。

國朝初期,一府縣之地,幾個官員加一些小吏,就可以治理一片龐大的地方,然到了現在,全國的官吏數量,何止是國初的十倍?每年收來錢糧,光養官養吏,就是個沉重的負擔。

現觀王鬥行事,對吏員還進行了更加的細化。

以保安州來說,往日不過吏目一員,司吏六員,典吏六員,承發一員,然後餘者儒學、陰陽司、醫學司、僧道司、永興倉、備荒倉等各吏員一、二名。

但到現在,吃俸祿人數,怕已經猛增多少倍,馬國璽不明白,王鬥以後如何來養活這些吏員。

至於李邦華擔心的此輩奸邪,馬國璽倒不以爲然,吏胥之所以大害,是因爲他們長據地方,而且沒有升遷的希望。

很多人幹一輩子,還是個不入流的小吏,連品級都沒有,所以他們對錢財更爲酷好。加上盤據地方,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一代,成爲根深蒂固的豪強勢力,才能愚弄官員,操持地方。

其實這點好解決,如官員那樣異地而職便可,觀王鬥也是這樣做的,每次招了吏員,總不在本堡本城任職,而是調到外地。雖不如官員那樣需迴避一省或是數省,甚至南北對調。但已然足矣。

而且這些吏員還有升遷的希望,一級一級往上爬,從科級一直到部級,足以讓這些小吏們奮鬥了。

吏員最高不是從九品,若官員一樣,有自己奮鬥的方向,馬國璽認爲這是王斗的神來之筆。

他不願全盤否定,最終還是說道:“永寧侯也非全然步入歧途。吾觀永寧侯之意,顯有不拘一格之心,擴大人才方面錄用,甚至更看重明法、明算、明書諸科專人,此爲地方通用實用之材也。”

他說:“科舉走到如今,弊端重重,以國初來說。尚能不拘一格,以薦舉、科舉、吏員諸途徑登進人才。而後則逐漸專用科舉,科舉之中又尤重進士,舉人、貢生大受輕賤,進士偏重之弊,積二三百年矣。永寧侯此爲拔亂反正也。”

李邦華張了張嘴,最終還是聽下去,畢竟,馬國璽說的也是事實。

就聽馬國璽沉聲道:“且,親民官當以熟悉地方要務爲主。便若漢時縣令,多取郡吏之尤異者。是以習其事而無不勝之患。然觀國朝眼下,選拔過於狹隘,諸書生大多不通實務,又豈是地方豪強對手?”

他說道:“地方州官事務,現還尤爲繁雜,以縣令一人之身,坐理數萬戶賦稅,色目繁猥又倍於昔時,豈不舉目惶惶,聽任地方擺佈乎?永寧侯以熟悉地方吏員任官,各通用實材,當可鉗制地方惡吏鄉紳!”

他最後道:“雖吾仍有疑慮,恐以後冗吏冗政,然眼下看來,永寧侯之策,不失爲更改國朝積弊之良方良策,日後如何,吾拭目以待。”

說到這裡,馬國璽拿起自己面前酒杯,一飲而盡。

李邦華目光閃閃,不由得站起來。

確實,大明到了現在,選官任官制,可謂積弊重重,特別科舉制飽受各方抨擊。

大明到了現在,盡以進士爲貴,只是這些進士們,盡數爲熟讀八股文出身,各地方州縣官人選,基本也由這些初釋褐之書生擔任,這些人中,通曉吏事者十不一二,而軟弱無能者則居其中八九。

吏部委任時也不精心選擇,常常以探籌投鉤爲選用之法,最後造成了“以百里之命付之闒茸不材之人,既以害民,而卒至於自害”的局面。

按理說了,地方官員都應該由熟悉地方事務的人出任,然看上面這些八股文書生,顯然是不合格的,他們不通實物,地方把持在吏員及鄉紳手中,就可以理解。

而且就算大明現在仍在考明法、明算、明字三科,但他們的身份地位,遠遠不如進士科尊貴,這些專門人才的選用,錄取後也只在與專業有關的機構任職。

便如國子監的明算科,負責整個國家的工程、預算、財經等方面事宜,事情很重要,身份卻很卑下,而且升職空間狹窄,所以每個學子都不願意考這三科。

相反,八股文作得好的書生們,反而任職空間廣闊,升遷快速,當然造成千軍萬馬,只考進士。

國朝積弊,李邦華又如何不知?然改革,又從何改起?

說起官員的操守,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比吏員優不了多久,飽讀聖賢書的書生們,最後爲官之時,也盡是貪婪驕慢、沒有絲毫報效國家之心。

還有一個怪現狀,越是貧寒出身,寒窗苦讀之人,最後卻往往貪得更利害,直有要錢不要命之勢。

李邦華在都察院多年,其實瞭解這些人的心思。

豪門大族出身的官員,便如吃飽的狼豹,還要注意個吃相,這些貧寒人家出身的官員,就不管不顧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往日的投入撈回來再說,如同空腹的惡狼!

而且他們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通常是書呆子一個,到了地方,除了配合撈錢,又有什麼作爲能力?

思來想去,李邦華最後長聲一嘆,或許,可以看看永寧侯的吏員考覈制,未來會走向何方。

雖然他認爲此法一樣存在諸多方面問題,特別吏員的操守不讓他放心。畢竟各級吏員、父母官,是與百姓最爲接近的官員。其道德品質直接關係到地方治亂與民生疾苦。

他吟道:“取官漫謾,怨死者半。人主苟欲親民,必先親牧民之官,而後太平之功可冀矣……吾也拭目以待吧!”

……

李邦華決定微服私訪的路程到此便罷,一路行來,接連不斷的刺激之事已經讓他受不了,州城那種“龍潭虎穴”,更不想去了,怕所聞所見更讓自己吐血三升。

接下來二人叫餐吃飯。聊些輕鬆的事情,馬國璽叫了一桌的菜,二人對飲,幾個隨從,旁邊另開一桌。

看着桌上有魚有肉,飯菜非常豐盛,李邦華正色道:“何必如此破費?”

對馬國璽。李邦華越來越欣賞,二人雖派別不同,政治理念也有所衝突,然馬國璽所言雖行,都讓李邦華感覺到他一腔忠孝節義,有馬國璽駐在東路。也讓李邦華略略安心。

而如他們這樣的舊官體系,現在沒了各項灰色收入,平日積點錢糧也不容易,這一路行來,自己一行人吃喝。盡是馬國璽私人在掏腰包,這讓李邦華有些過意不去。

馬國璽笑道:“無妨。其實這酒宴雖然看來豐盛,但所費不多,連隨從那桌,總共也不過一圓五角罷了。最貴的,便是這些酒了,畢竟宣府鎮有律法,釀酒者,磕以重稅。”

“一圓五角?”

李邦華驚訝,兩桌的飯菜,總共才一兩五錢銀子?

宣府鎮的銀圓他當然知道,一枚銀圓,皆是“含銀九成五”,可實打實的折金花銀一兩。也因爲幾乎每枚外形、成色、重量一致,一枚就可當一枚使用,不說在宣府鎮,便是現在在京師,價值都非常堅挺。

很多大戶人家,都喜歡用宣府鎮的銀圓,簡單又方便,免去了往日看銀兩成色、重量等諸多麻煩。

民間接受率也非常高,當然,銀圓等閒人等難得一見,倒是銅圓,許多小民在使用。

讓李邦華驚訝的是此處物價之低,放在京師,這兩桌飯菜,沒有好多個銀圓不能下來,此處才一圓五角?

馬國璽說道:“是的,這還是保安州物價較高緣故,若放在懷來城,還會更低廉一些。”

他笑道:“若使用糧票,還花費更少。”

李邦華道:“糧票?”

馬國璽介紹,宣府鎮的物價,大致相當於萬曆年間的物價,一個銀圓,差不多可以買米一石,以後世價值來說,在懷來城那邊,相當於後世的三百五十塊,在保安州一片,則相當於三百塊左右。

而且,因爲糧票的信用得到肯定,也越來越多人使用糧票,特別那些宣府鎮當地軍戶百姓們,許多大額交易,都在使用糧票,畢竟輕飄飄的紙幣,比相對沉重的銀圓更有優勢。

唯有外來者們還心懷疑慮,大部分在使用銀圓銅圓。

李邦華沉思道:“此處物價低廉,就不會有商賈買走糧米,囤積居奇,運到外地謀利?”

馬國璽呵呵笑着:“當然,商人皆是無利不起早之輩,有利可圖,豈會看不到這點?”

他說道:“關鍵便在宣府鎮的糧店!”

他說道:“宣府鎮的糧店,依照律法,有優先向軍戶百姓購糧的權力,每城每堡,皆是儲備充足。民間糧賤時,便會高價收購,防止穀賤傷農,民間糧貴時,便平價出售,防止百姓飢餓。”

“幾年下來,大致形成行情,便是一兩銀買一石米,各城便有所波折,也所動不大。”

他淡淡道:“至於不法商賈,各糧店財力充足,又依靠整個幕府,要鬥,沒有幾個商賈鬥得過他們,便若當年晉商與東路商戰,各大商賈皆是血本無歸,早不敢小視此鎮力量,……現雖無暴利,勝在安穩長久,許多商賈,都不願多事……況乎,宣府鎮現又有了囤積居奇罪,很多人也被殺得怕了……”

李邦華不得不承認,在民生事務上,王鬥已經做到極佳的地步。

放眼大明餘處,商人與士紳勾結,秋糧時收購價格定得極低,青黃不接時,他們糧食販賣又定得非常高,如此百姓苦不堪言,此處物價平穩,確是百姓之福啊。

二人對飲。酒菜的味道,頗讓李邦華滿意。

此時也到了下班飯點之時。便聽外間喧鬧聲不斷,一羣又一羣廠坊出來的工人們,急急趕到市鎮間各飯鋪吃飯,將大小飯鋪面攤擠得滿滿的,原本寬敞的街道,也被擁得嚴嚴實實。

各色人等到來,使得市鎮變得熱鬧非凡,李邦華從窗口望下去。外間還有成羣結隊的縫衣娘,個個面目粗鄙,粗手大腳,只管到麪攤食鋪吃飯,惹來身旁同樣粗野漢子擠眉弄眼,嘻笑吹哨。

那些縫衣娘也不懼,或是回嘴大罵。或是怒目橫眉,她們還頗爲彪悍,很多人滿嘴的“老孃”,差點讓李邦華面對美食咽之不下。

李邦華知道的,流民入境宣府鎮,皆要先進收容所。然後設情況安置。一般而言,家口完整,能耐辛苦的鄉野老實之人,纔會被收入屯堡,以保持屯堡的純良性。

然入境之民越多。餘者怎麼辦?只能讓他們自謀生路。特別沒有一技之長的人,更是各廠坊礦山的主力。幹本地人不願乾的賤業,辛勞之事。

以李邦華觀之,此些人不論男女,皆是缺乏教化,惡行惡狀之輩,且良莠不齊,禍害之源啊。

特別源源不斷的流民進入,又與這些人搶飯碗,遲早要出事端。

當然,樓上李邦華看着,他苦口婆心,街上這些人卻不會明白這點,一個個嘻嘻哈哈,三五成羣的,只管稀里嘩啦吃飯。

他們雖吃得節儉,但此處糧價不貴,又畜場雲集,便是很多人飯桌上,也有肉蛋。

很多縫衣娘還在吃一種叫“永寧城肥肉面”的麪食,李邦華曾在宣府時報上,有見過這種麪食的宣傳:“永寧城肥肉面,一銅圓可吃兩大碗,有菜又有肉,侯爺吃了都說好。”

一銅圓兩碗,而宣府鎮的銅圓,一般是“每枚當制錢十文”,也就是說五文制錢一碗麪,有菜又有肉,一碗可吃飽,怪不得很多人在吃。

又想想京師處見,一路行來情形,再看這些務工的原本流民,吃飽飯不說,竟還可以吃肉,便是大明餘者地方,地主富農,都不敢這樣吃啊,李邦華不由搖頭嘆道:“此地民風,過於奢豪,非是節儉之道。”

馬國璽笑道:“小民也可吃肉,也怨不得流民嚮往,前來此處。”

……

用過酒飯,李邦華與馬國璽等人下樓,走在街上,滿目皆是惡行惡狀之輩,一個個輕佻女子,讓李邦華觀之頗有不安,只想快速離開這個地方。

忽然前方轉角處一陣喧譁,就聞有人在喊:“打架了。”

然後四周人等,紛紛圍上去,甚至許多飯鋪面攤的人都跑了出來。

看熱鬧是國人天性,李邦華也不例外,他本來想走的,然不知不覺,卻走了上去,馬國璽與一干隨員,只能跟上。

前去一看,前面黑壓壓一圈已經圍滿了人,李邦華只得站在後圍,他隱隱看到,正中似乎有兩個廠坊主樣子的人,他們正在吵得唾沫橫飛,似乎是什麼商事糾紛。

然後他們手下工人在打成一片,好在皆是赤手空拳,沒有持刀持棍。

不知不覺的,李邦華站得更前去,看身旁有一幫人,卻是原先在酒樓看到的那些保安州人。

他們也聚在邊上圍觀,他們有的人皺眉,有的人拔劍護住家人朋友,有人怨道:“近來毆打之事怎如此之多,快叫巡捕吧。”

還有人在指責那兩個廠坊老闆:“楊大,孫二,你二人在整什麼?怎的當街鬥毆了?這可是大罪!”

“是啊,你等在整什麼?有什麼事,不能坐下好好說,教唆工人鬥事,小心被抓到巡捕房去。”

那楊大,孫二面對同鄉指責,也有些膽怯,他們正要收工,忽然有人在叫:“巡捕來了。”

如同鳥獸散,滿街的人轟的一聲,往四面散去,原本打成一片的二位老闆手下,很多人也紛紛拔腿就跑,楊大,孫二皆是慘叫:“不要跑,跑了你們就進收容所了,啊呀,不要跑啊,跑了我也倒黴了……”

一陣風過來,李邦華頭上的員外帽立時不見了,一個不知是誰從李邦華身邊經過,將他帽子帶走,這不說,又一個不知是誰匆匆忙忙間撞了李邦華一下,撞得他差點踉蹌向後摔倒出去。

“大人,快走……”

馬國璽與隨員們衝上來,架住李邦華,同樣拔腿就跑。

巡捕來了不是好事,若到時檢查證件,更不好交待,先跑了再說。

他們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一口氣跑到市鎮外,這時李邦華纔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什麼時候鞋子都跑掉了,還披頭散髮的,真是斯文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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