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都護請了!”
一聲長吟,一神采飛揚男子出來,年約四十,面容圓白,頜下短鬚,顧盼間頗有豪氣,卻是幕府秘書廳廳長葉惜之。
只見他高聲道:“李公言宣鎮綱常顛倒,尊卑不存,祖制無爲,敢問所指是何?”
李邦華冷眼看去,見此人若靖邊軍衆文人一樣,戴了軟襆,穿着緊身袍衫,外罩短袖大氅,佩了長劍,頗顯慷慨之氣。
他也有重點關注過王鬥麾下人才,知道這圓臉書生姓葉,名惜之,卻是廬州當地的一員鄉紳,曾有在廬州書院求學過,還得了生員的功名。
然此人千里迢迢,不爲朝廷效命,卻跑到了宣府鎮任職,還任了王鬥嫡子的老師,不免心中厭惡,還有一種痛惜。
好在讓他安慰的是,此時王鬥麾下文人盡是不入品的小吏,破落秀才,至少有品級的官員,還是恪守忠義的。
他眼皮微擡,冷冷說了一聲:“本官所指是何,難道葉秀才不知嗎?”
他在“葉秀才”三字上加重語氣,頗有諷刺之意。
葉惜之哈哈一笑,說道:“可是指李公進鎮時被查通行證之事?”
堂內一陣大笑,李邦華麪皮隱現青氣,又強自忍耐下去。
“還有士紳優待不在,吾等此微小吏,與朝中一品大員並起並坐?”
葉惜之言笑晏晏,卻字字鋒利如刀。直刺李邦華心頭,說得他軀體都微微顫抖起來。
是啊。這些些微小吏,何德何能,能與自己平起平坐?
他冷冷道:“李某個人事小,朝廷體統事大,尊卑不存,國之所在?”
他瞥了王鬥一眼:“若不講尊卑體統,難道街巷一升斗小民行出,要與永寧侯並排列坐。永寧侯也甘之如飴?草民要與永寧侯享用一樣待遇,永寧侯也欣然接受?均貧富,等貴賤,闖賊便是如此,宣鎮也想此等作派?”
堂內很多人吸了一口冷氣,這李老頭嘴皮子就是利索。
高史銀看着李邦華,看他嘴皮上下張合。每吐出一句話都讓自己內心陣陣抽搐。心想若自己對上,除了拔劍將他砍翻外,鬥嘴唯一的下場,就是被他活活氣死。
不過這李老頭又不怕死,真是頭痛。
葉惜之長笑一聲:“李公此言差矣,此爲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也!”
他朗聲道:“宣鎮非是不要尊卑。而是嚴守尊卑!非是不要體統,而是嚴守體統!”
他高聲道:“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又道上樑不正下樑就歪!”
他道:“便若國朝初時,諸驛站通暢。爲何?兵部堪合甚嚴!然到了國朝中時,諸驛站皆是不堪重負。此時更是百站廢黜,何故?各官吃拿卡要,無所不爲,便是其家奴子弟,一樣興風作浪。有嘉靖年時,便有胡宗憲之子勒索驛吏,供應鋪張,雖被海忠介所阻,然世上纔有幾個海忠介?”
他冷笑道:“此些兒輩,是何官職,是何身份,有資格享用兵部驛站?此便是上行下效,各官不守尊卑之故!”
他看着李邦華:“有鑑於此,大將軍以身作則,宣府鎮任何人等,都得嚴明規矩。如此,我宣鎮各驛站百廢俱興,通行證所處,更爲細作無存。這不若餘者邊鎮,破風處處,東奴流寇,細間猖狂,更有遼東諸禍在前!難道李公認爲,這不是好事嗎?”
李邦華語塞,從內心深處來說,他認爲王鬥這點做得很好,宣府鎮規矩執行得嚴是好事,只是內心不舒服罷了,自己堂堂一個朝廷大員,與普通人等一樣待遇,心理這關要過去很難。
而且他心思有些複雜,此人伶牙俐齒,鞭辟入裡,王鬥麾下非是無人,惜此人不爲朝廷所用。
“不守祖制,倒行逆施又當如何?”
李邦華猛的直視葉惜之,這個廬州秀才已經引起他的重視。
他大聲質問:“國朝優待士紳,重視讀書人,是高皇帝定下的規矩!宣鎮將士紳與草民視爲如一,公然一體納糧,此等斯文何在,讀書人臉面何存?爾等可有將高皇帝放在眼裡?”
他厲聲喝着,雷霆般的聲音在堂內迴盪。
而伴之的,是葉惜之的大笑聲音。
二人中氣都很足,可能他們皆是儒門子弟之故,個個懂得養身之道。
“祖制……”
葉惜之朗聲大笑,他喝道:“若論祖制,洪武年時,高皇帝便立下嚴令:一切軍民利病,農工商賈皆可言之,唯生員不許建言!敢問李副都護,現國朝哪個書生不建言?祖制不用丞相,現內閣首輔與丞相何異?祖制不用太監,成祖皇帝公然使用……”
“……祖制又巡撫何在?”
葉惜之瞥了眼剛要跳出來的宣府巡撫朱之馮,讓他又坐了回去,再看着李邦華冷笑:“祖制不許結社,現文社遍地,此違背祖制之舉現可謂不勝枚舉。依李公之言,這是要盡殺天下文武太監,甚至連皇族也要殺盡不成?”
在葉惜之大笑聲中,李邦華面色鐵青,此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讓自己一大把的話說不出來。
看他那張神采飛揚的圓臉,越看越可恨。
他正要斥責,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確實,若依高皇帝祖制,邦華公早被砍了腦袋了。畢竟洪武年時,太學生趙麟違背祖制,就被砍下頭顱,在國子監懸掛達一百六十餘年,邦華公也想如此乎?”
一人緩緩走出來,卻是葉惜之好友秦軼,此時已在參謀司任高級贊畫。二人帶着夢想到達保安州,幾年過去。此時一軍一政,都走在實現理想的道路上。
他神情溫和。與葉惜之的咄咄逼人形成鮮明對比,不過語中綿裡藏針,卻讓人極爲不好受。
就聽他笑道:“秦某可聞少時公最愛高談闊論,指點江山,揮斥方遒,若嚴格執行祖制,怕就在那時,首級也在某處高懸了吧?”
李邦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正要說話,葉惜之又長笑一聲,道:“公輔兄漏說一點,其實還有一項祖制長存至今,便是八股科舉制,以摘經擬題爲志,自四書一經外。餘者皆束之高閣,便圖史滿前,也盡不暇目。”
他說道:“只可嘆,此輩出來大多呆頭呆腦,不通實務,與之交談兩目瞪然。舌木強不。便是高皇帝也嘆‘朕自即位以來,雖求賢之詔屢下,而得賢之效未臻’,邦華公當然認爲此政大善,爲國儲材。不需變通。”
秦軼微笑道:“所以有言,平時袖手談心性。臨事一死報君王。諸公無實幹之材,諸事只得袖手旁觀了,現在連聖上要編練新軍都拿不出糧餉,我大明沒錢嗎?非也!”
他笑着:“當然,在諸公眼中,只會空談的清流,也比會做實事的幹吏來得強,只需懂君臣大義便行了。”
葉惜之道:“然也,更有‘賢者’言千里做官只爲財,原來大明律只說秀才免徭役,舉人免徭役、賦稅減半,到了進士,才免去全部徭役與賦稅。然觀地方諸鄉紳,有幾個舉人與進士?他們言的祖制與他們有何關係?”
秦軼哈哈笑道:“這叫有選擇的違背祖制!非是祖制不能違背,而是看是不是對自己有利!”
他搖頭嘆息:“明明飽讀聖人之書,怎麼做了官就成爲國之蠹蟲呢?只選擇對自己有利的,餘者視而不見,將聖人教誨拋到九霄雲外去,可悲可嘆也。”
二人一唱一和,冷嘲熱諷,言語無情,李邦華的臉皮則如抽筋般抖動不停,幾次三番要開口,都被二人堵了回去,第一次領教了地方小吏的利害。
堂內各人也看得大開眼界,特別高史銀佩服不已,心想秦先生與葉先生就是利害,不愧是讀書人出生,這嘴皮子太利索了。
王樸與杜勳二人更發出陣陣譏笑,看李邦華的窘樣,真是心中大爽。
不過堂內許多人也若有所思,是啊,爲何如此?
王鬥暗暗點頭,正所謂以毒攻毒,對付讀書人,就是要以讀書人應對之,象高史銀那樣拔刀揮劍的,不免落了下乘。
畢竟堅持自己的觀念,很多人是不怕死的,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從肉體上消滅。
同時他有一個想法,宣府鎮隱隱產生一種新思潮,自己這個集團,也開始有自己的思考,與朝廷那方觀念開始形成衝突。
只是目前各人只隱約有一點想法,還形不成體系,看來必須開始一場大辯論了。
有報紙利器在手,王鬥自信不會落於下風。
他這裡想着,秦軼與葉惜之則痛快無比,看着李邦華那張陰晴不定的臉,就是舒坦。
二人皆算現行制度下的受害者,或是不滿者,當時也對當時時局極爲擔憂,對朝堂諸公無能不滿,他們尋求改變,最後到了王鬥治下,纔有了發揮才能的機會。
此時更能與朝廷一品大員並坐,這點上,他們皆感激王斗的知遇之恩。
同時,對現時朝中諸公他們一樣沒好感,又李邦華看不起他們這些小吏、底層文人,他們又何嘗看得起諸公大員?
所以毫不客氣,抓住機會,只管明刀暗槍,往李邦華內心攻去。
李邦華面紅耳赤,第一次感到有些招架不住,頗爲狼狽。
邊上衛景瑗雖然看得着急,但也若有所思。
朱之馮則是心急如焚,他猛地站起,喝道:“以衆凌寡,非君子所爲,李公,下官這就來助你!”
不過這時,李邦華已經醒覺了自己戰術,與小角色糾纏尤爲不智,必需找準最重要的目標。
他調整自己的心緒,慢慢轉頭朝向王鬥,最後冷然開口:“永寧侯之意,是不再理會高皇帝定下規矩,不但此時宣鎮士紳草民皆視如一,便是士紳一體納糧之策,以後也會推行天下?”
隨着李邦華森森話語吐出,一時間,堂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向主位上王鬥。
便是王樸、紀世維、杜勳等人,都非常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