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一切都安排好了,老胡也踏上了出門的道路,他對娘子說,鏢局又安排事了,這次走鏢時日會長久一些。
他娘子孫惠娘倒沒有懷疑,畢竟往日丈夫也是這樣,出鏢時間長短不定,只如往常那樣囑咐:“官人,路上要小心啊。”
老胡說道:“我知道,走了。”
他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回頭看,就見妻子依門期望,非常關切的樣子,她一手還摸着肚子,見他看來,對他甜甜一笑。
老胡大步流星走去,他不敢再回頭,怕自己忍不住哭出來,或是不敢去了,他只內心暗暗發狠:“老子會活着回來的,老子會活着回來見我娘子,見我兒子,一定!”
他大步走到鎮城西面的泰興門,部裡都安排好了,他將與孔三、黃偉傑搭乘一鏢局車馬,一直到山西的澤州去。此處熙熙攘攘,一片人叫馬嘶的聲音,衆多鏢局正在彙集,準備各奔東西。
雪花飄下,老胡內心還在恍惚,不時迴盪起妻子臨別話語,還有那種關切神情樣子……正茫然間,忽然他聽到一個略爲遲疑的聲音:“你是……老胡?……”
老胡心中一震,他猛的轉過頭去,就見眼前幾個人,是那麼熟悉,他揉了揉眼,驚喜的叫道:“黑毛,老匪,是你們?”
眼前幾人,一人嘴邊有幾根黑毛,一人臉上有一道刀疤,不正是往日隊中黑毛他們是誰?
看到老胡樣子,他們也驚喜叫道:“真的是你啊。”
哥幾個親熱的抱在一起,哈哈大笑,都說:“原來你沒死啊。”
故人重逢,充滿喜悅,黑毛道:“老胡,我成親了。現在在振武鏢局,你在哪個鏢局?”
老胡道:“我也成親了,現在在揚威鏢局,對了,你們去哪……”
黑毛興奮道:“去漠北,賴東家僱我們,準備搞場大的。將商路一直打到北海邊去……”
老胡道:“北海啊……”
這時呼喝聲四起,衆鏢局準備開拔,那邊有人在呼叫,黑毛叫道:“來了來了,你奶奶的。”
他對老胡道:“來不及多說了,對了。這是我名帖,回來後我們兄弟再聚,我還要見嫂子呢。”
他要了老胡的名貼,然後幾個匆匆往那邊奔去,一邊跑,黑毛還衝老胡揮手,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一定要聚聚……”
看着手中一大疊名帖,老胡喃喃道:“希望能聚吧。”
手掌收起,手中名帖被他捏成一團,看孔三在那邊招手,老胡叫道:“來了來了,你奶奶的……”
他奔了過去,一團廢紙被扔在地上。
……
孫傳庭任陝西三邊總督後,很快的。緊跟其後,朝廷還啓用了侯恂爲督師。
在明軍敗於朱仙鎮,丁啓睿下獄,又汪喬年等人戰死後,河南局勢一發不可收拾,現潼關守住,但闖賊大部已經前往河南汝寧府。朝堂上下左顧右盼,發現河南等地還是需要再設一個督師。
他們再看來看去,發現若要援助汝寧府,甚至闖賊若攻下汝寧府。意圖南下湖廣時候,也只有在襄陽的左良玉可以抵擋,心中再厭惡左良玉這個軍頭,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拉攏他。
考慮到左良玉年輕時候曾犯下搶劫軍裝罪被削去官職,屈身走卒之列,後來是被侯恂看中授以兵權,在援遼戰役中嶄露頭角,從此一帆風順位至大將。
有這一番遭遇,他應該會對侯恂懷有好感,所以崇禎帝想來想去,特旨將因事下獄的侯恂放了出來,給他掛了兵部尚書銜,任命他督師河南、保定、山東、河北諸處軍務,並轄“平賊”等鎮援剿官兵。
侯恂是河南歸德府人,對河南形勢比較瞭解,一出獄接任,立時上疏朝廷,對用兵方略提出一個全盤方略。
他疏中說:“寇患積十五年而始大,非可一朝圖也。由秦入豫,一敗傅宗龍,再敗汪喬年,而天下之強兵勁馬皆爲賊有矣。……賊騎數萬爲一隊,飄忽若風雨,過無堅城,因資於兵。官軍但尾其後問所向而已,卒或及之,馬隤士飢。甚且以賜劍之靈,不能使閉城之縣令出門一見,運一束芻,饋一斛米,此其所以往往挫衄也。”
“……故爲今計,苟有確見,莫若以河南委之,令保定撫臣徐標、山東撫臣王永吉北護河,鳳陽撫臣馬士英、淮徐撫臣史可法南遏賊衝,而以秦督孫傳庭塞潼關,臣率左良玉固荊襄,凡此所以斷其奔逸之路也。”
侯恂的奏疏得到皇帝的讚許,緊跟孫傳庭之後,侯恂也得到平臺召見,然後賜宴賜尚方寶劍,一時侯恂也風光無比,擺好儀仗,信心滿滿的南下而來。
同時在開封城的曹、王二位伯爵再次請求回鎮,原爲四川遵義總兵,現被奪職的劉超也一直在上書,願意率兵赴援開封、汝寧等處,又因保定總兵虎大威戰死,總兵空缺。
劉超如此忠勇可嘉,願意主動前去河南,崇禎帝遂任其爲保定總兵,開拔前往河南,許可曹、王二人迴歸。
……
崇禎十五年十月,蘇州。
江南給人印象一向是煙雨朦朧的水墨畫卷,小橋流水人家,煙雨樓臺杏花,宛如一首首韻律優美,意象空靈的詩詞。
特別是蘇州,駁岸、拱橋、水巷、整齊而又狹窄的石板街面,悠長卻又深邃的蜿蜒小巷,漁歌炊煙,穿梭來往的小篷船,煙雨籠罩着靈氣十足,便若很多人心中的世外桃源一般。
然此時吳有性走在姑蘇城池的街道上,卻忍不住悲傷黯然,到處的遊民乞丐,到處的饑民流民,面有菜色,破衣爛衫,賣兒賣女者隨處可見。
甚至街角的僻靜處,不時便躺着幾具凍餓而死的屍體。三班衙役與民壯們,只是麻木的收拾。
人言姑蘇民萌繁庶,街巷綿亙,物產浩穰,車轂人摩,只是一年年下來,又哪還有往日的繁榮繁華?又哪還是昔日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人間勝地?
什麼煙雨朦朧。更是連鬼影都不見了。
北方連連大旱,江南也好不到哪去,崇禎十四年春夏,蘇州府就連旱不雨,蝗蟲四起,米價每石高達四兩銀子。
崇禎十五年又是大旱。米價超過一石四兩,各寺院饑民越集,城門巷口拋棄小兒百十爲羣,或有人引去,或視其僵死,河中更不時可見浮屍滾滾。
自己的家鄉吳縣,米價更高達一石四兩五錢銀子。餓死者無數,老稚拋棄道傍,城鄉房舍空半傾倒,死屍枕藉郊野。
與飢餓一樣可怕的是瘟疫,每逢大災,總是瘟疫隨至。
這些年南北直隸、山東、浙江等地常常大疫,蘇州府一樣非常嚴重,甚至去年那場大疫。一巷百餘家,無一家僅免,一門數十口,無一僅存者。
作爲醫者,吳有性豈又不痛心?
面對瘟疫,很多醫士採用傷寒法對之治療,但毫無效果。吳有性根據自己親歷的每次疫情,推究病源,潛心研究,大膽提出“戾氣”致病的說法。
這些年他一直在潛心編纂《溫疫論》一書。內中詳細記載白喉、天花、麻風、梅毒、肺結核、流行性腦炎等多種傳染病情。
又分上下二卷,上卷對病原進行細緻記述,下卷則對騷疫、疫痢、婦人時疫,小兒時疫等各類病疫傳染特點提出自己的治療原則。
近期他還補充了更加豐富的瘟疫病種,如發頤、大頭瘟、蝦膜瘟、瓜瓤瘟、疙瘩瘟(鼠疫),以及瘧疾、痢疾等急性傳染病特點及治療方法。
經過多年努力,眼見《溫疫論》就要完結了,但讓吳有性掛心的是,自己沒有足夠銀錢來刊登印刷。
這不,他就剛從醫學司回來,但司內官吏醫士表示自己愛莫能助。
他們這些醫官受太醫院任免派遣,這些年不說升遷富貴,便是俸祿都常常拖欠,很多人吃了上頓沒下頓,只得各謀生路,哪還有閒錢來幫助吳有性?
他們只給吳有性建議,讓他去各士紳大戶家內走走,特別城內一些有名的大戶,或許他們看中他的大作,願意出錢刊印也說不定。
吳有性只有苦笑,他的“戾氣說”與尋常醫理大相徑庭,很多士紳醫士都斥爲荒謬,他就是到處碰壁後,才跑到官府來求助的,哪有人願意出錢爲他印刷出版?
帶着沉重的心情,他往自己住處走去,吳有性今年五十餘,面目清癯,但因爲過度思慮,看起來有若年過花甲。
他的住處頗爲偏僻,蘇州物價越貴,加上行醫所得大半換成湯藥散給衆人,導致他的住所越發卑小,一搬再搬,或許再過一段時間,他要搬到更偏僻的角落去,甚至搬到城外去住。
街巷狹小蜿蜒,這片多販夫走卒,以醫士來說,與這些人聚在一起是有辱斯文的,但吳有性不這樣想,醫者父母心,在醫士的眼中,應該只有病人,沒有尊卑。
當然,將心比心,或許一些士紳與大醫士對吳有性看不過眼,但這片的百姓,卻對他感恩戴德。
不時有人經過對他尊敬的施禮:“又可先生。”
“又可先生回來了?”
吳有性微笑還禮,進入十月了,蘇州城內外頗有寒意,人言七月菏塘採蓮,八月桐蔭乞巧,九月瓊臺賞月,十月深秋賞菊,但這個海南島冬天都會下雪的時節,賞菊還是換成賞雪吧。
走到自己小院門口,吳有性愣了愣,似乎院中自己童子與人在說話:“儂說咋個辦好,疙瘩好赫人。”
他推門進去,果然院中四人,一人是自己熬藥童子,另三人,一人爲書生打扮,一人作郎中打扮,一人則作富商打扮。
看他進來,熬藥童子跳起來:“先生回來了。”
那作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過來,滿面笑容的拱手說道:“敢問,可是吳又可吳先生?”
他的話中,似乎帶着一些北地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