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流賊的動靜更大,不論對面塬上,還是塬坡檯面上都站滿人,而且看旗號衣甲,已經不單是原來攻打南端的右營流賊闖兵,紅色、黃色旗號都有,甚至還有白旗黑纛,穿着藍色衣甲的標營士卒。 還有越來越多的車輛從對面各塬坡道路上推下,就見黑壓壓的車潮,塬上還聚着更多,流賊的人力優勢可謂發揮到極致。
隨在車輛中的還有一門門火炮,粗粗估計,那邊推下塬坡的大將軍炮就有七十門,還有約一百五十門的佛狼機中小炮。
人叫馬嘶,下溝的流賊越來越多,看他們在溝中佈置的人數,軍陣集結的位置,進攻方向赫然是遠望溝南端的甲十一號到甲十八號,主要爲十四號、十五號、十六號、十七號,因爲這四處防線幾乎連在一起。
當然,他們也沒放棄對遠望溝別處的進攻,雖是佯攻,但若放鬆警惕,猝不及防下,佯攻就可能變成正攻。
看流賊來勢洶洶,精銳盡出的樣子,塬這邊同樣響起號鼓喇叭聲音,衆多的新軍營兵士卒同樣從塬上下到坡中,他們皆是紅色衣甲,下塬時煙塵騰起,紅潮一片。
遠望溝南端溝壑落差平緩,溝底寬闊,上塬坡道也較爲平緩,特別第一道梯崖,多數只是從平地上立起,地勢並不險要,所以這邊的矮牆層疊密集,普遍都有七八道防線。
內中又以第一道、第二道矮牆最爲寬闊,防守兵力也最多,原來每道防線各有新軍營兵三總約六百人防守,現在增加到一千。而且後幾道矮牆防線隨時支援,塬上還備了諸多的預備人馬。已經要節省使用的火箭,萬人敵諸物,更是搬了一堆又一堆過來。
巳時中刻,流賊軍陣準備完畢,密密的土車,密密的旗幟林立。看他們黑壓壓人海,對向甲十四號、十五號、十六號、十七號防線的兵力怕超過兩萬,精銳程度也是以前不能比。
猛然塬坡上號鼓響起,所有賊兵一齊吶喊,然後他們以土車爲掩護,層層疊疊的向矮牆防線逼來,他們行走中密密麻麻就盡是人頭。
“全部跟上。”
老胡咆哮一聲,喝令部下驅趕催促那些饑民上前。
此次李闖對攻打遠望溝南端期望頗高,所以集中了很多營的精銳,巡山營現有兵力五千,此次攻戰出動一千精兵,內弓箭手與冷兵器手各半。不過因爲楊少凡的銃營參戰,他營中二百銃兵倒沒有帶出來,只帶一隊鳥銃兵護衛,各人手中還有一些老營分發下來的火箭。
此時他們在土車的掩護下前行,他們每隊百人有十輛車,約十隊人就是百輛土車,每車三個人推,就是三百個饑民。如果算上這些饑民的話,此次巡山營進攻人數就有一千三百人。
在巡山營兩側也滿是這樣的土車,舉目望去,溝中就盡是層層的車陣與人頭。
老胡看了看前面後方,他身前身後盡是藍色衣甲的海洋,還有層層白旗黑纛飄着。那是炮兵與銃兵的旗號標誌,這二者在營中都享受老營的待遇,此時連掩護的土車都不一樣。
老胡他們的車是獨輪車,上面不過裝了幾個厚實的土筐了事,而這些銃兵炮兵的車輛則是二輪,平穩堅固,上面不但裝了土筐,前面的車底還綁上了土袋,可以有效防止炮子過來,滾斷後方各人的腿。
而此次不但炮兵,連銃營都傾巢而出,闖營各人可謂下了大本錢。不過到時只有三千銃兵會逼上前去,有兩千銃兵將會留下,隨在火炮身邊守護。
步卒銃兵後面則是大量的饑民,個個扛着土包,或是每兩個人擡着一架短梯或木板,到時他們一擁而上,就是無數的短梯木板層層架起。
不過他們每二十個人或是三十人才一輛掩護的土車,闖營中可沒什麼人會去關心他們的性命安全。
車陣最後方是督陣的三千老營兵,他們個個大刀重斧,除了督戰外,也準備在關鍵時刻突襲。
“往前走!”
老胡喝令催促着,溝底雖然寬闊,但並非平坦一片,有時土車推動不免顛簸吃力,他麾下的士卒就用力鞭打那些饑民,強迫他們用力,加快腳步。
如巡山營這種情況各營比比皆是,在他們催促下,人潮如海,密集的車陣只往前方逼去。
身處這樣寬闊的戰場,四周盡是密密麻麻的人頭,前後左右也盡是各色各樣的旗號,很多人只能麻木的被簇擁往前走……不免讓很多人涌起能俯瞰大地,擁有戰場制高點的渴望。
而這樣寬闊的戰場,主將自然不能細緻指揮到每一部,他們只能大致安排,如此次闖營攻戰,大體也是安排大將軍佛郎機炮在一里左右轟擊,然後二百步佛狼機中小型炮轟擊。
又到臨近百步時火箭轟射,一百步到七十步則弓箭拋射,七十步到五十步火銃轟擊。最後步卒衝上,弓箭火器或是拋射,或是直射掩護支援。看準時機最後老營突上。
雖說如此,具體如何,還要看臨場各將的指揮能力。
車陣離防線快有一里時,對面塬頂上白煙陣陣,炮聲如雷般滾滾而來,然後聽到淒厲的呼嘯,一顆顆炮彈帶着硝煙的痕跡,重重的落在溝底車陣中。
這個角度距離塬上火炮雖然能打到,但落下的拋物線很高,激起的塵土更是滾滾。
不過炮彈形成的跳彈很少,只要不是當場被打中,一般沒有性命之憂。
但隨着車陣越往前走,開始有跳彈形成了,“嘭”的一聲巨響,一顆幾斤的炮子落在老胡土車前不遠的地方,那炮子帶起大股的煙塵後,又彈跳而起,重重撞在那土車右邊的土筐上。
大量的泥土飛濺,沉重的力道差點讓整輛土車傾倒,讓推車的饑民與身後的老胡等人嚇得不輕。
又走十幾步,又一顆炮彈呼嘯過來,伴着滲人的骨骼碎裂聲,右邊不遠一個推車的饑民當場被炮彈擊中,然後就見殘肢碎肉留了一地,那個饑民已經沒有形狀了。
那輛土車餘下的兩個饑民個個滿臉汗珠,其中一人眼中的惶恐到了極點,忽然他歇斯底里一聲叫,丟下土車轉身就跑,然後被後方的弓手不留情的砍翻在地。
“後退者死!”
老胡吼了一聲,他長呼一口氣,看身邊的八條不斷抺着冷汗,只有孔三神情會鎮定些。
土車雖然防炮效果不錯,但也不是說不會帶來傷亡。當然比起以前卻是好上太多,所以塬上火炮雖然如雨而來,但闖營的車陣還是密密逼近,不象以前一樣,單被火炮就轟得潰敗多少次。
前方的炮營近了一里後停了下來,然後喝令催促聲四起,大量饑民從後方扛着土包土筐前去,他們就在那邊壘了七十個又高又厚又寬又深的土臺,將那七十門大將軍佛郎機炮夾在中間。
然後不久後那方一聲炮響,一顆炮彈呼嘯過去,砸在矮牆梯崖前方的泥土上,激起大股煙塵,卻是他們炮營在試炮。
顯然的是,這顆炮彈離擊中目標頗遠,不過接着他們又發了三炮,最後一次矮牆上塵土飛揚,顯然這次擊中了,然後那火炮停了下來。
老胡伸長脖子看着那方,他等着炮營開炮,心中也不知是期盼還是不期盼。
不知等了多久,猛然前方似乎一陣電閃雷鳴,一陣陣震耳欲聾的炮聲響起,就見大股大股的濃煙騰起,覆蓋了那一方的陣地。
老胡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他在松山大戰見識過紅夷大炮的威力,沒想到佛郎機炮一樣這麼兇猛。
而且佛郎機炮有一樣是紅夷大炮不能比的,那就是開炮速度非常快,而且散熱時間可以等上很久。
熟練的佛朗機炮手二十秒鐘可以打出一炮,由於是裝填子銃,至少可以打一二十炮再散熱,前方七十門大將軍佛郎機炮一齊開炮,真可以用彈如雨下來形容。
就聽炮聲如炒豆子般的爆響,鐵彈如暴雨似的往矮牆方向傾瀉,濃密的硝煙不斷從前方騰起,煙霧騰騰的,往這後方瀰漫。老胡鼻中已滿是刺鼻的硝煙味,如雷般的炮響讓他陣陣耳鳴。白煙中,看矮牆那邊情況也是若隱若現,只覺那邊炮彈落下的煙塵已然激起一片,飛揚的塵土中似乎還夾着股股血霧。
炮聲一陣接一陣,暴風驟雨般的炮彈只往那邊過去,塬上的火炮一樣不停,淒厲的呼嘯聲中,同樣如雨的炮彈往下邊傾瀉,而且他們速度更快。
現在的情況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似乎塬上很多火炮往闖營炮陣轟打,但因爲土臺的嚴密保護,他們的炮聲沒什麼減弱。不過似乎也不是沒有效果,老胡就驚訝的看到,一聲爆響後,一處炮臺的人與炮都飛上天空,什麼土包土筐飛得滿天都是。
雙方炮戰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前方炮聲終於停下來時,老胡已覺得耳邊嗡嗡的響。
他們車陣繼續往前,不過離矮牆防線約二百步時,整個陣列又停下來,然後又是大量饑民上前,扛着土包土筐,壘了一百五十個比先前略小略矮些的土臺,將那一百五十門佛郎機中小炮夾在中間。
隨後過不了不久,又是疾風暴雨的轟射,老胡就見那方騰起的煙塵連成一片,也不知有多少炮子落在那些矮牆的前後中間,也不知內中的守軍能不能倖存。
八條呆呆看着,他只是張大嘴巴,孔三則咬着牙,他看着前方,眼中浮現起深刻的痛恨。
有如地動山搖的炮轟不知過了多久,老胡看到那方堅固的土牆都被轟塌了好多處,形狀悽慘。
良久,炮聲停了,他重重的吁了口氣。
……
火炮停止轟擊後,後方號鼓傳來,溝中的闖營車陣再次向前,很快他們逼近百步。
巡山營對面的防線是守軍的甲十五號,這方的十四號、十五號、十六號、十七號並沒有隔得很開,防線最多相隔幾十步。所以攻打防線的闖營各營也沒有分得很開,在巡山營的身旁兩側,就盡是這樣密密層層的車陣。
他們土車再往前推進一些,大隊的饑民正被驅趕上來,忽然前方發一聲喊,對面矮牆上就露出密集的人頭。這麼猛烈的炮火他們竟沒有死絕讓老胡很驚訝。
沒有讓老胡多想,對面又發一聲喊,就聽火箭的嘶嘶鳴嘯聲不停,矮牆後煙霧瀰漫,衆多的火箭就呼嘯過來。
闖軍車陣立時還擊,他們也有火箭,就聽呼嘯聲不停,萬千箭矢在空中穿梭,煙火似繁花綻放一般。雙方陣中煙霧騰騰,火箭騰起的軌跡有若無盡煙花飛射。
一時間,這方天空滿是鋪天蓋地的火箭,對面情況老胡不清楚,不過他這邊倒是有少饑民步卒被射翻,看看車陣兩邊同樣如此。
不過他們繼續往前推進,到七十步後,他們停了下來,然後在軍官喝令下他們紛紛取出弓箭,張弓撘箭,對準了矮牆方向。
一聲號鼓,猛然一陣弓弦的聲響,栢杜叟鎻:八八讀書網密密麻麻的箭矢就飛上了天空,它們猶如漫天的飛蝗,朝着前方的矮牆傾瀉而去。
土車後的闖營弓箭手一陣接一陣拋射,每次他們騰起的箭矢似乎都遮蓋了天空,他們落下的箭只之多,讓前方的矮牆周邊範圍似乎都長滿雜草。
那些饑民被驅趕着,拼命前去扔土包,不過矮牆內除了射箭或燃放火箭外,他們的火銃兵沒動,似乎他們也知道他們的主要對手是那些老營的銃兵。
而這時銃兵營的土車也推了上來,三千銃兵依在土車後,層層疊疊向矮牆方向逼近,慢慢逼到五十步。
老胡忽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來不及多想,就聽雙方陣地都響起尖利的天鵝聲音,然後就是陣地間火光閃成一片,排銃的爆響聲伴着陣陣濃重的白煙騰起,很快就將雙方的矮牆土車淹沒。
老胡就見滾滾硝煙不時一整排的火光閃現,矮牆那邊不時有守軍身上激起血霧,這邊同樣有銃兵中彈倒下,雙方陣地銃聲連天,慘叫聲響成一片。
排銃聲音一波接一波,每波都震人心魂,這種排槍對戰太……老胡不由自主張開嘴,以此來平緩自己激動的心情,不過他感覺還是這邊的銃兵犀利一些。
此時扔土包的饑民衝得更多,那些弓箭手也不斷在銃兵身後拋射,掩護他們射擊。
忽然又是一聲號鼓,吶喊震天,無數擡着短梯木板的饑民離開土車的掩護,他們聲嘶力竭的喊叫着,向矮牆方向狂衝而去。
“準備作戰!”
老胡吼叫一聲,立時他巡山營的刀盾手與冷兵器手開始做起登牆肉搏準備,環顧周邊各營,皆是如此。
這時那三千老營兵也上了前來,他們大刀重斧,嚴陣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