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日,昌平城。
昌平城離居庸關城有三十里,主要是拱衛京陵,還有守護居庸關之用。昌平最初爲縣,景泰元年於城東八里築永安城,不久又在永安城南建新城,周共十里又二十四步,衙署衛所等紛紛遷入,原來的縣城慢慢荒廢。
正德年間,治所已在永安城的昌平升格爲州,設總兵,副總兵,兵備道,守陵太監等人,成爲居庸關與京陵的藩籬重地。
流賊陷京師後,劉澤清等西進攻打昌平州,諸軍皆降,惟總兵李守鑅罵賊不屈,最後衆賊圍之,李守鑅拔刀自刎。
不過投降各官各將,熱切歡呼順軍進城的百姓並沒有盼來他們的好日子,不久後追贓助餉開始,與京師一樣,昌平城陷入一片腥風血雨,嚎哭悔恨之中。
而且李自成因爲發現追贓助餉舉動已經造成極爲不利的影響,於四月初八日下令停止,被押官僚無論完贓與否一律釋放,也傳令各營各兵不得再騷擾民間百姓。
但其實只在京師大致停止,追贓助餉活動仍然轟轟烈烈的在京師附近各城,在順軍轄下治中展開。
請神容易送神難,人性中潛藏的惡欲被施放出來,想要關閉收回,就不是個容易的事。
特別現昌平城的守將劉澤清、邱磊是什麼人?
一個爲人陰狠慘毒,睚眥必報,甚至生食人腦心肝,打仗只知道逃命,禍害百姓無以倫比。
一個是粗鄙跋扈的武夫,與左良玉等人一丘之貉,所過只知道剽掠,爲了銀餉,甚至埋伏打劫自己的部下。
有這二人在此,可以想象現在昌平城軍民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人人悔恨無限,當初不應該降賊,而應該追隨總兵李守鑅血戰到底。
但世間沒有後悔藥,各人除了哭泣,只得期盼靖邊軍快快到來,徵虜大將軍快來拯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當然,原大明官將,原大明百姓生不如死,對劉澤清、邱磊等人來說,這日子真是快活之極,渾身輕飄飄的,有若處於天堂之中。
“發了發了,發財了,這京畿重地果然富足,隨便一個不起眼的小財主,有時甚至可以刮個一、二十萬兩白銀出來。這昌平富戶衆多,人口衆多,合計下來,可以搜刮多少?就算一部分上繳劉宗敏的比餉鎮撫司,但大頭還是自己藏着。從主將劉澤清、邱磊往下,這些起義的山東兵們,個個撈個盆滿鉢滿。深覺當時投靠闖王,果然是個英明的決定啊。”
而且除了金錢,還有美女的誘惑,往日丘八們三四十歲一個婆娘都討不到,現在俺左摟一個,右抱一個,甚至連富家小娘子,官家大小姐都能染指。有些口味重的還專挑人妻,你家男人敢阻擋?娘裡個腿,俺一刀砍了你的頭。
他們飄飄欲仙,只願這種快活的日子永遠下去。
而對劉澤清、邱磊二人來說,他們不是沒有矛盾,邱磊成名較早,擔任總兵的時期也比劉澤清久遠。但劉澤清奇峰突起,更鎮守富足的臨清之地,這可是有名的漕運重地,油水難以想象的豐厚。
所以劉澤清麾下兵馬快速超過邱磊,二人合計兵馬二萬,家丁馬隊三千,內中劉澤清就佔了二千。
二人間齷齪不少,但現在大局爲重,搜刮要緊,所以二人仔細協商後,劃分地界,分片包乾,互不干涉,倒相處得頗爲愉快。
劉澤清嗜好聲伎,早在臨清時就蓄養美妓寵侍百餘人,他隨軍北上,當然美女不能帶來。不過不要緊,到昌平後他又搶了不少良家婦女,美妓寵侍,日夜無節制喧樂。
其實早在攻克昌平時,劉澤清、邱磊也曾聯兵進攻居庸關,但連南口關都沒打進去,更別說居庸關城了。
現在每日花天酒地,醉生夢死,更將周邊一切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居庸關,甚至宣府鎮各人,早就不在他們記憶之中,只唯有早前在南口關附近留了一些哨崗。
今日,吃過豐盛的早餐後,劉澤清又準備召集各聲伎喧樂,重新開始他醉生夢死的一天,然一個跌跌撞撞衝進府來的哨騎,猛然驚醒了他的美夢。
……
“殺賊!”
蹄聲如雷,五千騎兵如潮水般洶涌而來,兩萬只馬蹄擊打地面,有若天邊的滾滾驚雷。大地在劇烈的震動,漫天的塵土有若狂卷的沙塵暴,鋪天蓋地往這邊瀰漫而來。
眼見馬蹄踩踏地面的雷響漫近,那方全數身穿紅色金邊號衣的騎士若金紅的潮水覆蓋過來,他們號衣上皆有日月浪濤的紋飾,還有一杆杆日月浪濤的金邊大旗。
他們帶着無可阻擋的氣勢,直直衝進已方稀疏慌亂的軍陣,瞬息間就將已方軍陣衝擊得七零八落。
“敗了?”
劉澤清失魂落魄,面色蒼白,就這樣敗了?
一大早驚慌闖進府中的哨探稟報了靖邊軍出擊的消息後,劉澤清什麼美夢都驚醒了,他急忙上城頭觀望,果然見一股股馬隊正向昌平城奔來,後面煙塵滾滾,似乎還有大隊人馬。
劉澤清也算飽經軍伍,一眼就看出後面前來的馬隊竟有三四千之多,這讓他大吃一驚。
以前只是聽聞,在昌平待了近一個月,他更多知道宣府鎮的事情,知道那邊王鬥靖邊軍兵馬頗多,而且頗爲強悍,從自己攻打南口關不果就可以看出。
此時靖邊軍的兵精將廣更讓他大吃一驚,僅僅這邊就有三四千馬隊!
要知道三四千馬隊這不是簡單的事,他劉澤清多年辛苦經營,亦不過二千馬隊。仗着這些馬隊,他在山東橫行無忌,更爲闖王招攬。而眼前敵人就有三四千騎,後面還不知有沒有,果然靖邊軍不可小看。
不過劉澤清雖然震驚,倒也不亂,敵人雖悍,但他兵馬更衆,而且昌平已被看爲他的地盤,豈容他人染指?
他緊急與邱磊商議,二人心思相同,這塊控制京師與西邊要道的城池不能落入他人手中,特別我衆敵寡,豈有不戰之理?
二人立時招集兵馬,除少量守城外,全部拉出城外去作戰,給那些來犯的靖邊軍一點顏色看看。
然二人麾下本就渙散,追贓助餉近一個月來,更是軍紀戰心全無,這隻罵罵咧咧,拖拖拉拉的大軍拉到城外。他們離着西門一里,陣勢還沒擺好,城頭的火炮還沒準備好,對面騎兵已經發動進攻。
然後劉澤清與邱磊驚恐的看到,對面騎兵更多,從兩方後部彙集來的馬隊,怕不會少於五千騎之多。
他們更個個馬術嫺熟,看他們在馬匹上的表現,恐怕每個都不會少於自己麾下家丁的戰鬥力。
果然在他們勇猛無匹的衝擊下,人馬潮水般的蔓延前來,已方前陣的軍士遠遠的放了陣火器,胡亂的射了幾隻箭矢,就崩潰了。
他們驚天動地的慘嚎着,在鐵騎的席捲下被切割成無數凌亂的小塊,如野草般被一片片犁倒,然後嚎哭着,拼命向中軍衝來。他們還不時被馬蹄踏翻在地,成爲血肉模糊的肉塊。
“就這樣敗了?”
劉澤清面如土色,臉色蒼白如紙,眼前的一切,就若最深層的惡夢。
昨晚他還與搶奪來的美女喧樂到深夜,今日早餐時也是風平浪靜,然轉眼間,美夢就破碎了?
“大帥,快走吧!”
“大帥,賊人勢大,我們速速進城,然後向京師告急。”
身旁的親將急急勸他,他們都無戰心,而且前陣的潰兵已被潮水般驅趕過來,很快就要逼臨他們的中軍,這種形勢在軍事上就叫大勢而去,回天乏術。
劉澤清還想着再掙扎一下,是否與邱磊率領自己的家丁反突,忽然他驚恐看去,只見右翼又出現一股鐵流,與正面的靖邊軍一樣精銳,盡是那種家丁精騎的戰力。
他們同樣的一色紅色金邊號衣,人數怕又有二三千之多,他們精騎匯成浩瀚的鐵浪,猛的衝入右翼中,將已方的陣勢衝擊得狼藉一片。
劉澤清猛然知道,這些靖邊軍精騎定然是潛藏於北山附近,然後待正面破襲後,又給已方重重一擊。
劉澤清渾身寒毛都涑慄起來,這些靖邊軍蓄謀如此之大,恐怕還有後着。
果然他剛這樣想,尖利的呼嘯聲從城中傳來,一根火箭從城池中射向天空,在半空中炸開,一連串璀璨的煙花閃現,慢慢匯成兩個金黃的大字:“萬勝!”
那個霹靂的炸響讓劉澤清全身一顫,他毛骨悚然的看去,就見隨着這個號令,猛然城中濃煙滾滾,隨後喊殺聲傳出,那聲音越來越大,最後整個城池都在呼喊:“殺賊啊!”
這叫喊聲彙集了無數人的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似乎整個昌平城的百姓都在喊殺。
劉澤清等人失魂落魄的回過頭去,怎麼回事?
而這時一騎狂奔而來,驚惶失措的對劉澤清大喊:“大帥,不好了,北門被開,靖邊軍衝進城來,有二三千騎之多。”
劉澤清還沒反應過來,又有騎奔來:“大帥,東門被開。”
“大帥,南門被開了,無數百姓衝殺出城來。”
“大帥,無數百姓向西門而來,城中留守的兄弟一個個被他們殺了!”
不單劉澤清,他身旁各人也是一個個發抖,爲什麼這樣?
他們想起當初他們進昌平城,四個城門也是這樣打開,現在又這樣打開?
軍陣的混亂已經蔓延到中軍了,靖邊軍的騎兵橫衝直闖,大砍大殺,慘叫聲潰逃聲響成一片。同時劉澤清看到了,各門不斷有百姓涌出。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手中舞着鋤頭,棍棒。
便是很多婦人,手上也拿着菜刀,然後以鍋蓋爲盾牌。
他們聲嘶力竭吼叫着:“殺賊啊!”
這些往日柔弱的百姓,此時勢若瘋虎,他們毫不畏懼的撲來。而在他們前方,跌跌撞撞逃着一些留守兵馬,然後不客氣被鋤頭,棍棒的雨點淹沒,他們傳出淒厲難言的哀求哭喊聲,卻絲毫作用也沒有。
特別很多婦女瘋狂撲上,她們尖叫着,將這些人的肉一塊塊咬下來,有若喪屍過境。
劉澤清心中茫然恐懼,爲什麼這樣?
事情來得太快,來得太突然,讓他來不及思考,似乎昨日還好好的。
他身不由己的被部下裹脅而走,拼命往京師方向逃去,混亂中他還在想:“自己的兵馬就這樣散了?自己辛辛苦苦搜刮快一個月的金銀財寶,就這樣沒了?自己辛苦搶掠的美人,也這樣沒了?”
他想:“對了,最新搶來的幾個美人還沒享受呢。”
……
“靖邊軍果然強悍,那些流賊才堅持多少時候?”
“他們不是靖邊軍,靖邊軍比這強太多。那些也不是流賊本部,而是投降的南蠻軍隊。”
異族語音的竊竊私語聲音,卻是在北山的一處山嶺樹林邊,這裡小心翼翼潛伏着十幾個大明百姓打扮的人。但從他們那一雙雙暴戾的眼神,又黑又紅的皮膚,小眼睛大圓臉,多有兩撇鼠須,兩鬢太光,仔細辯認,還是可以看出他們非中原種族百姓。
此時說話的卻是分得撥什庫佟噶爾,糾正他的卻是牛錄章京索爾和諾,身旁又有葛布什賢兵渾達善、齋薩穆、額貝等人,他們都是清國最精銳的葛布什賢營哨騎。
他們早於大軍數日哨探窺探各處,此時更哨探到昌平邊上來了。
而索爾和諾此人本是滿洲鑲紅旗人,因一系列的戰功擢葛布什賢牛錄章京,歷史上他也頗有謀略,曾建議阿巴泰:“河間不下者,恃外援也。破其一營,皆瓦解矣。”
阿巴泰從之,遣將襲總兵薛敵忠營,薛敵忠敗,諸援師悉潰。
此時他看着山下,見雙方大戰,很快流賊兵馬大敗,他眼中閃過凝重的神情,山下那一萬歸靖邊軍節制的騎兵也不可小看,竟人人都有明軍中家丁精騎的實力,怪不得流賊大敗。
特別讓他心驚的是,靖邊軍對於細作間諜諸事的得力,就在流賊的眼皮底下,策動全城反亂,轉眼間內外合應,流賊城池失去。
他細細看着山下戰情,順口糾正身旁的佟噶爾後,忽然他眼光一凝,說道:“那些纔是靖邊軍!”
衆奴騎看去,遙遠處一片旗海而來,旗幟間是層層疊疊的騎兵,他們軍陣嚴整,似乎在奔馳。但就算在奔馳中,他們仍然保持着嚴整的陣列,強軍氣魄,耀目而來。
而且他們的兵馬似乎蔓延到天邊,前後也不知有多少,佟噶爾等人都是色變。
索爾和諾謹慎的看了看四周,鄭重說道:“靖邊軍果然出動了,這消息得馬上傳回去。”
樹林中聚着一片的馬匹,匹匹馬嘴上都上了嚼子,馬蹄皆用細布包裹着,可使行進之中細微沒有聲響。
索爾和諾等人靜悄悄的上了馬匹,靜悄悄的離開這片樹林,尤如最嫺熟的獵人,行止間更非常謹慎專業。山下平原間作戰的敵我雙方,都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貓爺,那些韃子看來是回去傳消息了。”
索爾和諾等人不知道的是,離他們幾裡遠的一座山頭樹林中,正有一羣人悄悄的窺探着他們。
他們個個舉着包了灰布的千里鏡,頭戴灰色的氈帽,身穿灰身的衣裳。爲首之人,是個相貌普通,長相若畏縮老農般的人,身邊一個消瘦的中年男子,卻是餘貓兒與錢海。
幾年過去,餘貓兒已經成爲尖哨營中的骨幹,此時更是把總之銜,身旁的錢海一樣擁有隊官的銜頭。
他們的衣甲也略有改變,換成一身的灰衣,不過內中卻盡是精良的鍊甲。
這是鎖子甲的升級版,同樣輕便不說,防護力更爲出衆。
他們在幾裡之外用千里鏡窺探着索爾和諾等人,索爾和諾自以爲小心,其實他的一舉一動,盡數落在餘貓兒等人的眼中。
看他們悄悄策上馬匹而走,餘貓兒吩咐道:“不要驚動他們,遠遠跟在他們屁股後就是。”
……
昌平城外,漫山遍野都是逃命的劉澤清、邱磊部下人馬,昌平城已經回不去了,他們就拼命的往京師方向逃跑。他們個個沒命的跑,只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
身着紅色金邊號衣的精騎不斷呼嘯追殺,除了這些死亡催命的精騎外,這些潰兵驚恐的發現,他們所過之處,十里八鄉,各莊各寨的村民們,迎接他們的都是揮舞的鋤頭與棍棒。
那種瘋魔勢頭,不將他們砸成碎肉決不罷休。
而放在不到一個月前,他們前往昌平的路上,幾乎百姓們都是簞食壺漿。
短短不到一個月,人心形勢就變成這個樣子。
後有追兵,沿途不斷有百姓攔截喊殺,劉澤清與邱磊身邊的人馬越來越少,最後他們更是完全放棄那些步卒,只希望營中的馬隊騎兵們可以逃得性命。
然追兵實在太多了,至少有六七千騎緊咬着他們不放,而二人的馬隊不過三千,先前混亂中還不知道損失多少。
慢慢的,他們連普通馬兵也放棄了,只希望家丁們能隨自己逃得性命。
然看後方那些靖邊軍馬隊緊追不捨的樣子,劉澤清心頭涌起絕望,就算能逃得性命,恐怕到京師後,自己麾下的家丁馬隊恐怕也難餘百人,而沒有了兵馬,自己在大順中又算什麼呢?
爲什麼會這樣?
劉澤清到現在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他有一種自己還在夢中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