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接住連天青扔過來的東西,仔細打量。
那是個圓形的筆筒,矮小敦實,好像是不久前才從土裡挖出來的,上面裹滿了黃土。
許問剝掉一點黃泥外殼,努力辨認着下面的材質。
“黃楊木的?筆筒做得挺厚實,但料材還是不大,這個能改做什麼?”
黃楊木極難生長,通常只見小器,難找大料。
昨天姚師傅要求的那個木盒平平整整,打理清爽之後可以另作他用,但是筆筒這東西,用途就比較少了。
“仔細看。”連天青淡淡道。
黃泥與黃楊木顏色本來就有點相近,筆筒埋在土裡的時間太長,兩者有點難分彼此。可以勉強看出筆筒表面有一些花紋,但是泥土填在縫隙裡,具體是什麼花紋很難看清楚。
許問仔細辨認半天,只能對着連天青搖了搖頭。
“跟我來。”連天青隨口說道,向着院子的一角走去。
走到近處,許問才發現這裡有一個小木屋,彷彿是用舊木搭成的,混在舊木堆裡一點也不起眼。
這木屋非常小,面積大概不到三平方米,跟現代房子裡的廁所差不多大。
連天青走過去,不知道按了什麼開關,木屋的前後兩道牆壁突然同時落下,另一邊牆壁開出了一扇很大的窗戶,整座木屋一下子變得非常通透。
連天青走了進去,許問跟在後面,這才發現木屋裡到處擺滿了各色各樣的工具,頓時明白這應該是連天青的工作間。
連天青又按了個開關,地板打開,翻上來一塊非常厚實的木板。木板向兩邊平展開,變成了一個工作臺。臺子兩邊有很多固定的木盒,裡面擺滿瓶瓶罐罐。
這一連串變化看得人眼花繚亂,連天青則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從許問手裡接過那個筆筒,放在了木臺上。
“看着。”連天青隨口說了一句,拿起一把刮刀,將筆筒上比較明顯的黃土塊一點點颳去。
他的動作非常快,灰泥簌簌而下,轉眼之間,筆筒就變成了一個平整的矮圓柱。
他放下刮刀,用刷子刷去殘餘的灰土,接着又換了一把刷子,蘸了一些不知是什麼的褐色液體,順着筆筒的縫隙一點點清除。
堅硬的泥土與液體混合,變成了很稠的泥水,被刷子刷去。
連天青氣定神閒,左手把着筆筒,一點點轉動,右手握着那把並不大的刷子,不斷在筒壁上拂動。
連天青的動作熟練而麻利,但即使有那種液體相助,濃稠的泥漿也緊緊地粘附在筒壁上,很難完全清除。他只能一寸一寸地清理,緩慢而持續。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許問站在一邊,親眼看見黃泥一點點消失,黃楊木上的花紋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這個過程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愉悅感,好像整個世界都因此變得格外清晰了一樣。
清理完外壁,連天青繼續清理筆筒內部。
最後,連天青用一塊乾布,抹去了上面所有殘餘的痕跡,將它打了遍蠟,遞到了許問的手上。
許問怔然接過。
此時的筆筒,仍然跟之前一樣矮胖敦實,但給人的感覺已經完全不同。
筆筒通體爲黃楊木製成,內壁上刷了一層黑色的漆,外面龍飛鳳舞刻着一首詩。
許問輕輕轉着筆筒,那首詩不知不覺由他口中唸了出來。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鬥始朝天,飲如長鯨吸百川……”
字是行草,有些字許問認不清楚,但這首詩他卻是熟悉的。
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平刻在這件黃楊筆筒上,讓它平添了幾分書香文氣。
“不錯嘛,竟然能念得出來。”連天青似乎有些驚訝,接着又問,“這字寫得如何?”
“這是……行草?字體秀麗圓潤,很好看。”
許問以前在書上見過別人品評書法,用詞遣句都是一套套的,聽上去就很華麗。但現在換了他,抓耳撓腮想出兩個形容詞之後,只能普普通通地說一句“好看”。
好在現在的他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連天青本來就沒有對他寄予過高期望。
他指着詩後的一個角落問他:“這兩方印,你看得出來是什麼嗎?”
許問仔細辨認,只能認出都是篆書,具體是什麼他一個字也認不出來。
他有些慚愧,連天青卻不以爲意。
“方印上方這兩個字,是題款。其昌,就是董其昌。下面這兩方印都是他的,一方是董其昌三字,一方是宗伯學士。”
董其昌是明代著名書畫家,書法自成一格,畫及畫論對其後的時代影響巨大。他的名字就連許問也曾聽過。
他緊盯着筆筒,聽見連天青繼續說道,“邢張米董,其昌臨多寶塔,融晉、唐、宋、元各家書風,自成一體。這篇飲中八仙歌飄逸空靈,風華自足。好字需好功,此筒雕刻極佳,運刀如筆,有一氣呵成之感,實實在在是大家之作。”
“也就是說,這個筆筒其實很珍貴?”許問問。
“名人書法,大家雕工,也不知是哪家藏品流落了出來,被泥土掩埋至今。”連天青語氣淡淡,裡面卻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意味。
而此時, 許問徹底明白了。
把舊木當純粹的木料,是他這段時間被帶出來的思維定式。
實際上,這些舊木也許曾經只是木材,但後來都被製作成了某種器物。
它們大部分來自民間,就算折舊了也只是廢舊木料,處理過後換種方式繼續使用。但其中也有一些,由名家巧手製成,是貨真價實的收藏品,換句話說就是古董文物。
這些,纔是這座舊木場最寶貴的東西,真正的價值所在!
“我真正所擅,並非木匠手藝。我畢生所學,是爲修復這些珍品。你以我爲師,所學內容也許並不如你所想。雖然你已隨我拜過魯班師,但我還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
連天青雙手背在身後,注視着這具筆筒,一字一句徐徐道來。最後他轉身問道——
“你真願意拜在我門下,隨我學習這些修復技藝嗎?”
他緊盯許問,好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他真正的想法一樣。
許問的表情也有些奇怪,像是意外又像是驚喜。連天青話音剛落,他就毫不猶豫地說:“我願意!”
他實在太乾脆了,連天青也被他搞得一愣。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