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這個小兄弟,好像知道拔步牀是什麼。來說給大家聽聽吧。”
陸師傅注意到了許問的表情,笑着鼓勵他說。
許問慎重地看他一眼,開始介紹。
拔步牀,又稱八步牀,是古代傢俱裡最大的一種牀。
總地來說,就是在架子牀外面又增加了一間小木屋,上牀就跟進屋一樣。
木屋裡有牆、有窗、有走廊、有些還有桌椅案几,就跟真正的屋子一樣,非常複雜。
所謂“八步”,就是指在這座屋子裡走一道,一共需要八步,可想而知它有多大。
有一種說法,說拔步牀是建築與傢俱最完美的結合體。
在一件傢俱上做出一個建築的感覺來……
這根本不是普通工匠能完成的事情!
“這太難了吧?”
“這樣一張牀得做多久啊?考試時間只有一天啊。”
“我們還只有二十二個人,連他們的一半都不到!人手也少啊!”
聽完許問的話,呂城首先開始抱怨,還有兩個徒弟也跟着說了兩句。
許問留意到,那個叫東方磊的一直沉默而專注地在旁邊聽着,沒有插話,但也不顯得木訥。
舊木場的徒弟們其實都挺老實的,要不是呂城帶頭,根本沒人敢質疑師傅說的話。他們抱怨了兩句馬上閉嘴,緊張地看着陸師傅,不敢再說話了。
陸師傅一點也沒生氣,他笑呵呵地說:“有道理有道理,只有一天,要做大牀的確來不及。那我們就不做大牀,做張涼牀!”
他說得非常輕鬆,學徒們全部都一頭霧水。
大牀是什麼?涼牀又是什麼?
看陸師傅的語氣,涼牀應該比較簡單,一天應該能夠做完?
然而許問的臉色馬上就是微微一變。
連天青心情好的時候跟他閒談,就會講一講各處比較出名或者新出來的匠師工藝,當作消遣。
關於拔步牀,許問就是在這種閒談中知道的。
據連天青所說,它是最近不久才流行起來的一種傢俱做法,主要流行在南方的富商家裡,普通人家別說不會使用了,可能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拔步牀是外面套屋子的豪華牀具,大牀是它最完整最複雜的形態,涼牀則是略微簡化一點的造型——但也不會簡單到哪裡去。
它同樣還是拔步牀,也就同樣還是牀外套房,只是這個房間沒有牆壁,全用圍欄或者架子搭成,可以在上面懸掛帳子,比較通風。
一個正規大型拔步牀極爲複雜,大概需要上千工時才能完成。
而一張涼牀,至少也得一百工時以上,就算他們不吃飯不睡覺,至少也得五天。
而今天,他們是在考試,總共只有七小時的工作時間!
拔步牀是什麼樣子的,涼牀是什麼,製作它大概需要多久,許問又比較詳細地給學徒們介紹了一遍。
他介紹的時候,陸師傅沒有阻攔,而是摸着鬍子在旁邊聽着,笑眯眯很高興的樣子。
許問說完,他還表揚了他一句:“不錯,有見識!”
“可,可是,這,這真的,真的沒,沒辦法做完啊!”其他徒弟還在咋舌有錢地主的生活真的想不到,許三就先急了,結結巴巴地說。
“怎麼會做不完?有志者事竟成,可以的。”陸師傅笑着灌了句雞湯,又給他們畫餅,“你們想想看,這是徒工試,這麼多木匠——”他劃了個圈,“一共才取三十人。要怎麼顯出跟其他人的不同?拔步牀這種大件——再好不過了!”
“你們來之前,我已經規劃了一下這涼牀怎麼做。中間的架子牀三面矮圍子,四角立柱,前面兩塊門圍子,全部透雕海棠花。下面三彎腿,高束腰簇雲紋……”
他滔滔不絕地說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這裡面很多專有名詞學徒們聽都沒聽說過,被他講得心肝兒顫,紛紛閉上嘴不敢說話。其中幾個人開始動搖,就連許三也看向許問,露出了猶豫的表情。
許問注視着陸師傅,等他講完,突然問道:“我想請教一下,這張拔步涼牀,您打算選用什麼木料?”
“櫸木!”陸師傅顯然早有打算,毫不猶豫地說。
“都有了?”朱甘棠問。
“都有了。”秦師傅剛剛重新對了一遍名冊,點頭道。
宋師傅的目光一直在人羣裡逡巡,沒有說話。
朱甘棠跟秦師傅確認完所有的考生已經全部都有去向之後,轉向宋師傅微笑問道:“你還在找那人?”
“是。”宋師傅承認。
“別找了,我剛也看半天沒看出來。回頭跟名冊一對就知道了。”秦師傅說。
他們在找的,當然是昨天做出那張山水木凳的考生。但昨天他們不能看到考牌,這時也當然不可能對號入座。
話是這樣說,秦師傅也還是在人羣裡搜了一遍。考生們都跟各個師傅在一起,開始專心準備下一場考試,完全看不出可能會是誰。
他失望地回頭,突然看見宋師傅的目光投向了另一個方向。
“你在看什麼……陸清遠?”
“陸清遠真的沒有問題嗎?”宋師傅沉聲問。
“論技術當然沒有問題,但是……”秦師傅說着說着就苦笑了起來。
但是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也是很讓人無奈的事情。
陸清遠什麼都好,技術之高明還在一般師傅之上。他的名字,可是寫在奏章裡上達過天聽的。
他能把手藝做到這種地步,靠的就是滿腔的執迷。他要是對什麼東西感興趣,那一段時間除了這個就沒別的。
除此之外,他和氣寬容,是個極好打交道的人,他的徒弟沒一個不尊敬喜愛他的。
這次安排協助徒工試的人選,一開始就選中了他。
不過對於考生們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還真不好說。
“陸師傅最近沒迷上什麼東西吧?”朱甘棠也是知道陸清遠的秉性的,無奈地問道。
宋秦兩位師傅對視一眼,同時露出了苦笑的表情:“我聽說……”
“好,就這麼定了,我們做拔步牀。一張涼牀而已,挺簡單的。”
陸清遠不容置疑,做出了決定。
他開始徵求大家的意見,其實也就是象徵性的說一下。
在這個考場的規則裡,他說要做什麼,那就得做什麼,考生們是沒辦法拒絕的。
這時就連呂城也不敢再說什麼,考生們被迫同意,滿心都是擔憂,萬一做不完怎麼辦,到時候沒準不僅加不了分,還要把昨天得到的分數全扣完!
他們憂心忡忡,陸清遠則已經把事先畫好的設計圖擺到了旁邊的案上。
“看,就是這樣一張牀,一會兒我會告訴你們怎麼做,你們照着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他一邊說,一邊緊盯着那幅設計圖,已經忘記自己是來做什麼的了。
“陸師傅,請問我可以看看這張圖紙嗎?”
許問介紹完拔步牀是怎麼回事之後,就一直在默默觀察陸清遠這個人。這時他突然開口詢問。
“哦?是你啊,來看來看。”
陸清遠愣了一下,回頭看見是他,立刻滿面笑容,讓出了位置。
顯然對於這個知道拔步牀是什麼的少年,他還是很有好感的。
許問道謝,走上前去看那幅設計圖。
這一看,他就吃了一驚。
陸清遠絕對是一個非常老道的木匠,這張設計圖畫得完整精確,除了整體的圖樣之外,還有每部分的分解圖。
這過這張圖顯然是畫給他自己看的,沒打算讓別人看明白。各部分的結構非常零散,相互看不出來關聯,旁邊也沒有標註。
它的確就像陸清遠剛纔所說,是一張以透雕爲主的拔步涼牀,遠沒有大牀那麼繁複。但無論圍子上的海棠圖樣,還是三彎腿附近的雲紋,全部都富麗繁複,精緻複雜得讓人眼花繚亂。
更別提,他打算使用的櫸木是一種經常用來做傢俱的硬木,比桐木杉木這種軟木難處理多了。
現在,陸清遠已經做出了決定,他們這些考生不可能違逆。許問要做的,就只有讓這件事儘可能完成。
“今天的工作流程,能讓我來安排嗎?”
許問看完設計圖,擡頭問道。他表情冷靜,目光沉穩,看得旁邊考生也不知不覺平靜了下來,一起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陸清遠。
陸清遠又是一怔,視線從自己的設計圖裡抽離,打量着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