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真的做出來了。”秦師傅盯着那張牀看了一會兒,輕聲說。
這同樣也是朱甘棠和宋師傅兩個人的心聲。
他真的做出來了!
帶着二十二個學徒,僅僅只用一天時間,就做出了一張拔步牀!
就算帶着的弟子比平時要多,這個速度也實在太驚人了。
“這跟我以前看過的拔步牀似乎不太一樣?好像更簡潔、更通透一點。”朱甘棠圍着這張牀看了一圈,沉吟着說。
“這是涼牀,是拔步牀的一種,算是它的簡化版吧。北方人不是嫌拔步牀太大太悶嗎?這種涼牀冬夏皆宜,正合他們用。”秦師傅說。
拔步牀生於南方,流行於南方的富戶臥室,北方人並不算太中意,這是有原因的。
拔步牀的出現,一方面是爲了迎合南方富戶的炫富心理,另一方也是有實用價值的。
南方潮溼、蚊蟲多、冬天寒冷卻無炕,這種拔步牀完全密封,可以形成一個私密的小空間,主人在其中起居,不需要到外面去。這樣蚊蟲不會侵擾進來,冬天也能保暖,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實用的。
但無論蚊蟲還是取暖,這在北方都不是問題。
而且就性格而言,北方人更喜歡寬闊敞亮通透的環境,拔步牀太過私密,他們並不算太喜歡。
不過這種拔步涼牀就不一樣了。
它的造型更加簡潔,四面圍子上的雕花幾乎全部都是透雕和鏤雕,清風可以無拘無束地從中間掠過,彷彿看着它就會感受到絲絲涼意。
而在上方的牀檐上搭起薄帳,又可以將蚊蟲拒之於外。可以說又好看又實用,朱甘棠是南方出身,但長年來往於南北之間輪流居住,審美也跟着有了些變化。他圍着這張拔步牀看了一圈就笑道:“不錯,我喜歡!”
“核心是架子牀,上有牀檐,下有圍廊,四周有矮圍子,前方踏步,是一張標準的拔步牀。”宋師傅說。
他這句話就是給這張牀定了性,在技術上,它是完全符合標準的。
秦師傅的表情也變得認真起來,他點點頭,走過去摸摸牀柱,去看它的細節。
“太厲害了!”他只摸了兩下,就驚呼了出來,把眼睛湊到跟前細看。
這時,宋師傅也做出了跟他同樣的舉動,兩人從六根牀柱到三彎腿到門圍子,把所有的細節全部看了個遍摸了個遍,接着,兩人同時倒吸一口涼氣,異口同聲地道:“這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兩人正在細觀的時候,朱甘棠也正站在比較遠一點的地方,通看這張牀的整體。聽見兩人的驚呼,他低頭問道。
“這牀比想象中精細多了!一天時間,三個半時辰,陸清遠是怎麼做到的?!”秦師傅有點激動,連對陸清遠的尊稱也忘了。
“精美絕倫。”宋師傅簡簡單單給這張牀下了一個四字評語,對它的誇讚還在秦師傅之上。
“哦?”朱甘棠說。
“大人您過來看!”秦師傅激動地拉住他的袖子,把朱甘棠拉到涼牀跟前,指着正面的門圍子讓他看。
“這左右兩幅透雕其實是一體的,左邊是海棠初綻,右邊是海棠盛放,兩個季節,全部都惟妙惟肖,太生動了!您看看這做工,海棠每一片花瓣都很細緻,看得清清楚楚。五朵海棠,每一朵的花瓣都大小一致,朵朵姿態又各有不同。這就是高手匠人的技藝!”秦師傅長篇大論,唾沫橫飛。
對於他們這種等級的工匠來說,能看到這樣的作品,真比吃一頓大餐更讓人暢快!
朱甘棠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其中一朵海棠。
櫸木木質細膩,觸手如膚,毫無/毛刺的感覺。這種後期細節最考驗功夫,這張牀在這方面也做得很到位。
“只用一天時間。”他輕聲道。
秦師傅嚥了咽口水,正準備繼續說下去,聽見這話馬上閉了嘴。
同時,濃濃的迷惑浮上了他的面孔,他喃喃道:“是啊,只用一天,怎麼可能做到?這,這從未聽說過啊!”
宋師傅也擰着眉,微微點頭,顯然跟他有一樣的想法。
這種等級的作品,用這麼短的時間完成,簡直顛覆了他們以往的所有認知!
三個人又圍着這張涼牀轉了幾圈,從頂看到腳,用手扶住牀柱用力搖晃,秦師傅甚至道了聲擾,躺到牀板上壓了幾下。
涼牀紋絲不動,所有連接的地方都保持原狀,毫無榫卯脫落的痕跡。
這表示,它絕不是一個樣子貨,做工的確達到了非常高超的地步!
那麼還是之前那個問題——陸清遠是怎麼在一天之內,就完成這麼複雜、這麼高水準的作品的?
“我想不出來。”秦師傅冥思苦想,最後只能苦笑着搖頭。
“你們看這牀檐,跟門圍同爲一體。”朱甘棠擡頭看了一會兒,突然道。
宋秦兩個師傅一起擡頭,立刻看直了眼睛。
朱甘棠說得沒錯,牀檐跟門圍子就是一套的。門圍子一幅海棠初綻,一幅海棠盛放,上方門檐刻的則是海棠從初綻到盛放的全過程。
兩者結合,可以說是靈思巧妙,更進一步提高了這張拔步涼牀的價值!
“不愧是陸清遠。”宋師傅說。
秦師傅輕輕吐了口氣,默默點頭,自愧不如。
其實不光是牀檐與門圍是呼應的,其餘三面的矮圍子、牀柱、牀腳……這整張拔步牀都是以海棠爲主題,花葉蟲結合,處處細節都透着靈感。
可能它是在一天之內做成的,但它的創意設計,絕非一朝一夕能夠完成。
“評分開始。”朱甘棠提了一句,三人各自轉身拿起紙箋,準備開始工作。
評分過程中禁止交流,大廳裡因此再沒了說話聲。
這一次的評分比上次用時久得多,宋秦兩位師傅好像長在了牀旁邊一樣,一會兒登上凳子去看牀頂,一會兒趴在地上看牀腿,完全顧不上儀態了。
朱甘棠則一手執筆,一手負於身後,站在離牀五步遠的地方凝望它的整體。
他久久地注視着,筆尖的墨汁凝結成珠,滴落於地,他卻恍然毫無所覺,遲遲沒有在紙上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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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爽了!”呂城眉飛色舞,大聲說,接着又轉過身,一邊倒退着走路,一邊興奮地對自家師兄弟說,“第二輪咱們的分數肯定低不了!剛纔離開考場的時候,我光速瞥了一下其他組做的東西,嗐,比咱們的差遠了!”
“這種架子牀感覺挺好的啊,帳子一掛下來,就是一個小房間,安逸得很。”錢明小眼睛閃閃發光,還在回味着剛纔做出來的東西。
“陸師傅倒是真不藏私,從頭到尾都帶着我們做,我覺得我現在也會做了。就是有點費料,沒幾個人會請師傅做吧。”另一個師兄弟傻笑着說,又有些遺憾。
“那是陸師傅人好。我聽說別的師傅在做這種大件的時候,都是前面帶着徒弟做,後面就讓徒弟走開自己一個人做。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你懂不懂?”呂城教訓道。
“誰說的,咱們師父也不會。有什麼東西都教了許問,讓許問教我們。”錢明反駁說。
“讓許問教?”呂城跟他們一起混了兩天,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情。
錢明簡單介紹了一下舊木場的生態,呂城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教法,他哈哈笑着說:“那你們得管許問叫師傅啊!”
錢明老實地撓撓頭說:“好像是哦。不過許問還是管我們叫師兄的。”
呂城笑了兩聲,心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他總算知道,這兩天爲什麼會覺得舊木場這些人對許問的態度有些不同了。
纔開始當徒弟,就已經開始師父……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還有,今天許問這組織工作的法子……
他斜眼去看許問。他走在隊伍後面,一直沒有說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你在想什麼?”呂城忍不住湊過去問。
“我在想今天做出來的這張牀。”許問說。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呂城有點緊張。
“沒有。能用一天時間把它做完,大家挺厲害的了。”許問說。
“那是你的法子好。”呂城想起第一次月度考覈時發生的事情,有點不情不願地承認。
“那也得要大家做得到才行。不過……”許問的話說到一半就中斷了。
“你說這個法子能用在其他地方嗎?”呂城沒留意,突然問道。
“其他地方?”
“是啊,譬如有主家讓做十張桌子,我覺得用這種法子做是不是會比較省時省事?”
“嗯……那是肯定的,但一開始要做好規劃,前期還是有一些條件的。”許問跟他說了幾句,突然停下來問道,“你真的覺得,我們今天做的這個,真的能拿到高分嗎?”
“爲什麼不能!我看過了,別的組做的都沒這種大件。他們可是五十個人的大組,我們只有二十二個人!而且這麼漂亮的大牀,憑什麼不能拿高分?”呂城奇怪地看他。
“嗯……也許吧。”許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