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雀替

連林林正在跟許問講當初連天青建築這個亭子時的情況。

那時候連林林剛到這個新地方,一切都不適應,高燒的殘餘還讓她有些昏昏沉沉的。

連天青心疼自己的女兒,一直把她帶在身邊,耐心地對她講話。

那時候,連林林有點模糊的世界裡充斥的全是這座亭子,對此的記憶非常深刻。

當時的姚氏木坊還沒有擴張成現在這樣,只是一個小型的作坊,坊里人手比較少。

連天青基本上就是自己一個人完成這座亭子的。

從挖掘地基、放置礎石、搭建亭子框架、填充骨肉,到最後的修整細節,他一共忙活了一個月的時間。

“你看這亭子上的雀替,全是我爹雕的。他當時問我喜歡什麼,我說我喜歡樹啊,他就選了六種樹木雕了出來。你看,這六個雀替,每一個都是一種不同的樹!”

許問順着連林林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許問這次回去看了不少書,書本里的內容此時清晰地浮現於他的腦海。

雀替又叫撐拱,也叫牛腿或者馬腿,指的是檐柱外側用以支持挑檐檁或挑檐坊的斜撐構件,主要起支持建築外挑木、檐與檁之間承受力的作用。

這個構件在明朝中葉以前非常簡單,基本上沒有裝飾作用。之後比較常見卷草、靈芝、竹、雲或者鳥獸等裝飾雕刻,到了清朝的時候變得更加複雜,精雕細鑿,要求“密不透風”。什麼亭臺樓閣,傳說戲曲人物,幾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搬上去,極大地體現了木匠的想象力與雕刻能力。

許問尤其關注的一個細節是:這個構件各個朝代各個地方的稱呼是不一樣的。

宋朝的時候它叫角替、也叫綽幕,明代的時候它開始大規模流行,但直到清朝時候,“雀替”這個稱呼才正式出現。這一帶是江南,它在木匠裡的稱呼應該是“牛腿”,連林林怎麼會用“雀替”這個詞?

許問雖然到現在也不清楚班門世界究竟是哪個朝代,但不管怎麼看也不是清朝啊。

既然不是清朝,爲什麼會出現這個稱呼?

這個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從雕刻與使用風格來看,這個雀替不可能出現在明中期以前,更像是明朝後期到清朝的轉變時期。

它精雕細琢,雕刻得精細而複雜,但又不像清朝流行的那樣“密不透風”。

就如連林林所說,連天青雕刻的是一種樹木,許問一眼就能認出這是榆樹。

卵形的樹葉,邊緣帶有鋸齒,葉脈非常清晰。

連天青雕刻得很是細緻,許問能看見掩映葉間的大串榆錢、縱裂粗糙的樹皮……甚至連葉脈上微微的絨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許問轉了個角度,去看另一個雀替。

這一個雕刻的是柏樹,挺拔修長,有凜然之姿,是與榆樹完全不同的風範。

六角亭,六個雀替,每個都是不同的樹種,全部都是常見的實用木。

許問看着它,甚至可以想象當時連天青一邊雕刻,一邊對女兒絮絮叨叨的情景。這樣的連天青,也只會出現在女兒面前了。

“咦?”欣賞的過程中,許問突然想起了什麼,發出一點聲音,目光更加專注。

“怎麼?”連林林疑惑地轉頭看他。

“那個木雕!”許問今天這大半天,想的都是連天青給他佈置的作業,這時候也不可避免地想了起來。

他一直在想,那個釣魚老者的木雕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造型結構有點特殊,看上去不像純粹的擺件。

現在他突然意識到了,這是個雀替啊,功能性的構件,跟純裝飾性的擺件當然是不一樣的。

順着這個思路,許問繼續去思考,突然間領會了這個殘缺雕刻中間的某些細節的用意。雀替需要起到支撐作用,需要符合力學原理,所有的裝飾性都是在這個前提下衍生而來的。

“紙!”一條條線條、一個個圖像在許問腦海裡鋪陳開來,他急着叫道。

連林林咚的一下從欄杆上跳下來,急急忙忙去給他鋪紙研墨。

好在這些東西都是齊全的,沒一會兒,許問提起筆,凝神於紙面之上。

他先三兩筆描繪出那個釣魚老者的圖像,接着開始補完另一半,接着開始繪製他身後的景物。

他畫得並不細節,勾勒都是構件的主要結構。但他的一筆一畫都非常清晰,完整地呈現出了這個雀替的實用形態。

他一邊畫,一邊還不時停下來,揣度一下距離尺寸——因爲只是草稿,他沒用尺子量,全部只用目測,還在旁邊標註了各種數據。

整個過程裡,連林林一直沒有出聲,就在旁邊幫他挪動紙鎮、換紙添墨。

不知什麼時候,齊嫺也悄悄走了過來,同樣沒有出聲,只在靜靜旁觀許問在做的事情。

良久之後,許問終於落下最後一筆,勾出了整個雀替的完整結構。

“有點粗糙……”他摸了摸頭,說,“不過大體應該是這樣的沒錯。”

這個結構是根據雀替的用途和已有部分反推出來的,基本符合力學原理,但由於原件缺失部分太多,他沒法判斷具體的細節,只能把這部分留白。

“是有點粗糙……那我就幫你再做得細緻一點吧。”齊嫺嫣然而笑,端着一個三層高的盒子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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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和屋子一樣,人的皮膚和肌理也是有規律的。”

齊嫺搬出來的是一個妝盒,裡面盛滿了各種脂粉和顏料。剛一打開,甜美的香氣就散發了出來,溫柔得動人。

連林林畢竟是女孩子,就算喜歡木料遠甚脂粉,也稍微露出了一些感興趣的神情。

齊嫺把頭髮盤成一個髻,一邊給許問講解, 一邊在自己臉上塗塗抹抹,進行演示。

“年輕人肌肉很有彈性,向外鼓起,整體是向上的。等到中年,皮膚漸漸變得鬆垮,開始下垂。”

古代人化妝跟現代人不太一樣,但也很有些相似的地方。

許問看着齊嫺,一晃眼感覺自己看到了微博上偶爾會轉到跟前來的美妝博主。

事實也證明,齊嫺的化妝技術並不遜色於那些現代的時尚女性。

她的臉變成了一張畫布,被她用那些脂粉顏料塗抹,漸漸從一個年輕堪稱清秀的佳人變成了一個將要垂暮的老年人。

惟妙惟肖,如果不是烏髮尚濃,根本看不出來一點破綻。

這種化妝方式許問在另一個世界也看過,每次看都覺得像是在變魔術。

至於連林林這種小土包子更看呆了,眼睛瞪得賊大,嘴巴也變得圓圓的:“這是怎麼畫出來的?也太厲害了!”

“那個木雕的老者是男性,男性的臉跟女性的又有所不同。”齊嫺蒼老地笑笑,快速把臉上的妝全部卸除,又重新畫了一份給許問看。

這一次,她的精氣神又完全不同了。同樣的蒼老,又多了幾分清矍悠然之意,真的跟木刻上老者的面容有幾分相似。

連林林佩服得說不出話來了,許問盯着齊嫺的臉看了半天,回想着她剛纔化妝的過程,突然回過頭,重新回到了桌邊,提起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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