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藝術家與工程師

許問在這裡呆了一整天。

下午的時候,他去買了紙筆,開始試着把這座雲龍木雕描繪下來。

這樣的圖他以前也畫過,但都是順序進行的,也就是先畫圖,再照着圖樣製作木器。前者是後者的基礎,在正式完成前,圖樣只存在於他的腦海中,需要他憑藉自己的想象和其他一些東西來完成。

今天是他第一次照着圖樣描摹一個完整的圖形,這跟他以前所做的工作有相似之處,但也有很大不同。

他所要臨摹的物體是現成的,就擺在眼前。所以他畫的東西必須有參考,必須與參考物一致,不能偏離。

這座木雕非常大,當一件東西大到一定程度時,它的尺寸就會變得模糊,難以被判斷。

許問之前鋸木刨面的時候,對數值其實有了很深的經驗與很精準的判斷,但這個能力在眼前這幅巨雕上,卻突然不那麼管用了。

但云龍木雕懸於廟門之上,跟他隔得很遠,他就算手上有工具也沒法測量,只能依靠目視來估算。

這個難度非常大,許問前面畫了幾次都失敗了。

他畫出來的成果根本不需要對照,就能看出線條在亂跑,圖形結構完全變形,簡直一團糟。

許問喪氣地把紙揉成一團扔到一邊,紙團彈跳幾下,撞到牆上停了下來。

他盯着那紙團看了一會兒,站起來過去把它揀了回來,又再次擡頭看着眼前的木雕。

這座木雕光是臨摹就這麼難了,在雕刻的時候,孫博然是怎麼控制它的尺寸的?

身爲皇家工匠,他肯定還完成過更大的作品,就他在另一個世界參觀過的那些實跡來看,其中一些一個人還沒法完成,需要組織工匠隊伍集體來完成。

這就讓他想起在路上看到桐和府時產生的聯想了。

在他自己的時代,有大量機械可以輔助人們完成更多的工作。在這個時代,機械力量不足,就需要更多人力的補充。

大型工程或者大型作品,怎麼進行協調,其中的依據是什麼?

許問站在木雕之下,這裡彷彿是一片淨土,離他不遠處就有行人往來,升騰的煙霧模糊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沒人到他這裡來,甚至也沒有人多看他一眼。

這一刻,他彷彿站在了另一個獨立的空間,時間的河流從他身邊流動,無數的信息沖刷着他的大腦。

策劃活動需要策劃案,建築工程同樣也需要方案,而所有方案的核心就是圖紙。

在這個時代,工匠繪製圖紙的能力其實是很強的,譬如跟他師父有關係的這一批人畫出來的匠作圖樣,定形準確,線條清晰,幾乎就是原作的實物還原圖。

當然,這些圖是當作圖樣來繪製的,跟圖紙的差別非常大,只能作爲風格參考,沒辦法照搬照樣地進行還原。

但是就眼前這個木雕來看,孫博然跟年輕時的他相比,除了風格差異,最大的差別其實就在這裡。

他從一個“藝術家”更接近了一個“工程師”。

誠然,他的藝術風格還是很鮮明的,但隱藏在這下面更不起眼的,是他主持工程的能力。

這種能力的一大基礎,就是圖紙的繪製。

有點想看看孫博然現在的圖紙是怎麼畫的……

他現在連孫博然人都沒有見過,當然不可能看得到他的圖紙。身爲皇家工匠,這些東西搞不好還是機密。

不過在這方面,許問理所當然有他的優勢——巨大的優勢。

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這裡一直呆到了天黑。

他沒有見到方凡,也沒有見到什麼小沙彌。想想也是,城隍廟又不是和尚廟,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有什麼小沙彌。

方凡信口胡謅,他竟然沒有多想也就信了。

許問笑了笑,收拾東西,回到了悅木軒。

他獨自出門一天沒回來,姚師傅他們也沒問他去做什麼了,就只准備了飯菜等他回來。

明亮的燈火加上熱氣騰騰的飯菜,以及姚師傅溫和的笑臉,許問心裡有些感動。

呂城一天沒出門,埋頭苦練許問在路上教他的技術,等他回來就把成品展示給他看。

姚師傅眼光不錯,呂城其實在這方面是很有天分的,只是以前心態浮躁沉不下性子來。

這一年他性格有些變化,比以前踏實了很多,手藝進步非常大。這幾天不知受了什麼觸動,又更加專注了一些。一天下來,他竟然真的讓許問看到了明顯的進步,讓他也有些意外。

許問讚了他幾聲,呂城咧開嘴笑了,笑得有點傻。

他這一天除了幹活就是服侍師父,這時候也想照樣服侍許問,許問嚇了一跳,連忙拒絕了。

收拾妥當之後,他告別其他人回到了房間,房門剛剛在他身後合上,他就深吸一口氣,出聲道:“球球。”

黑貓無聲無息從旁邊的櫃頂上跳下來,出現在他面前。

許問沒有說話,它卻彷彿自然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接着,金色的漩渦旋轉扭曲,許問的身影憑空從房間裡消失了。

許問回到了許宅。

這一次,他沒有留在許宅利用停滯的時間學習,而是直接推開那扇紅門,走了出去。

走出許宅的感覺非常奇怪,好像突破了什麼隔膜,一瞬間,夾竹桃淡淡的幽香、流淌河水的水腥氣、遠處人羣的嘻鬧聲撲面而來,彷彿一曲絕妙的和聲,直接把許問從班門世界拉回到了現在,讓他有了切真的實在感。

去班門世界的時候,他總要過幾天才能慢慢適應;但是回來這裡,回來了就是回來了。

這畢竟是他出生的世界,是他真正的根與故鄉。

——這一刻,許問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他在原地凝立了片刻,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他這次回來的目的非常明確,此時拿起手機就準備叫車。

電話剛剛從兜裡掏出來,鈴聲和震動接連不斷地響了起來。

許問接起一看,兩條短信和一個電話一起來了。

他首先接起了電話,是駱一凡的。他一聽見許問的聲音,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問過你師父了嗎?”

許問在班門世界和許宅渡過的絕大部分時間對於外界來說都是停止的,也就是說實際上他跟駱一凡分手才一個晚上。這麼快就打電話過來催,這老先生也真是夠着急的。

不過許問一點也不討厭他這種着急和催促,他思考片刻,應道:“問過了。您現在在那邊吧,我過去找你吧。”

“在在在,你趕緊過來!”駱一凡忙不迭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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