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舊與新

“今天下午東西被弄壞,是咱們庫管的責任,也是我管理不善,跟你沒有關係。但你伸手一修,就把擔子攬到自己身上來了。”

丁令端着茶,語氣誠摯,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

“這是修好了,萬一沒有修好呢?萬一這事另有蹊蹺呢?你伸伸手,很可能就伸進了渾水裡啊。”

許問完全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一時間靜默無語,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丁令以爲他年輕人氣盛接受不了,接着又說:“當然,你今天修好放樣,幫了老哥的大忙,老哥我也是真心感謝。但文物這一行,水真是太渾了,很多事情根本沒法按常理計。你身處其中,一定要萬事小心。”

許問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裡涌動的情緒,點頭道:“嗯,謝謝丁哥,我知道了。”

丁令盯着他看了半天,確認他是真的知道了,身體往後一靠,笑了起來。

“你丁哥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本事沒你大,再加屁也不懂,真心吃了不少虧。跟你說的這些,都是我自己吃虧的教訓。《資本論》裡說,爲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絞首的危險。文物這東西,看着不起眼,那利潤何止百倍千倍?”

龍井茶香四下飄溢,牽縈在空氣之中,屋角還有一叢蘭花靜靜盛開,蘭香與茶香圍繞着丁令淡淡的話,讓他臉上的苦笑與自嘲更加清晰。

這時服務員進來上菜,丁令起身殷勤招呼,那神情只是一閃而逝。

等他坐下來的時候,許問端着茶杯站了起來,誠懇地說:“丁哥,多謝你。”

他不是沒經過事的象牙塔小孩,所以他格外清楚丁令這番話有多難得。也許他是看在駱一凡面子上才這樣說的,但這話已經說了出來,就是拿他許問當自己人了。

丁令咧嘴笑了,他同樣端起杯子向許問示意了一下,以茶代酒吃了許問這杯敬,接着張羅說:“吃吃吃,這個手撕青魚跟別家的不一樣,嫩得很。”

在場三個人都是同一行的,吃吃喝喝,話題就不免圍着這事打轉。

“小許跟駱老認識,是傳委會的事嗎?”丁令早就換了酒,還要讓許問也來,許問說師父不讓喝,還是喝的龍井。

“是啊,我老頭子現在除了這個,還忙活啥?”駱一凡笑着說。

“百藝集還是千工密錄?”丁令對傳委會的事情也頗爲熟悉。

“百藝集。”駱一凡沒有說話,還是讓許問自己回答的。

“……難得難得。”丁令瞬間睜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說。

接着他又向駱一凡端起了杯子,笑着說:“駱老,您看……”

“你不是瞧不起民間技藝嗎?”駱一凡根本不接他的話,瞪着眼睛說。

“我哪敢瞧不起啊!”丁令叫屈。

駱一凡冷笑看他,也不吭聲。

“我還真不敢瞧不起。駱老你知道的,最早撐起各博物館專業修復的,可不是什麼科班出來的大學生,都是傳統出來的那些大師。”丁令無奈地解釋。

“沒有這些大師,就沒有現在的文物修復行業,這是真的。但這以外的一些真是……”

丁令搖搖頭,舉了個例子。

萬園博物館有微博,經常會對外公佈一些信息以及科普方面的知識。

有一次他們發佈了一個文物修復的視頻,修復的是個瓷杯。當時一個小小的薄瓷杯碎成了三百多片,修復難度相當大,博物館把它們當成了一個成果展示出去。

結果一個民間組織找上門來,說他們修復的膠用得不對,必須用另一種民間修復約定俗成的材料。那種材料更持久更牢固,修好的杯子能正常使用,滴水不漏。

一開始,博物館還在耐心地解釋。

他們當然知道有更牢固的粘膠,工業用膠多的是這種的。他們選擇那種是因爲當今修復要求——所有修復用的外來附着物都不能是永久的,必須有辦法使其剝離,只留文物本來的部分。

民間常用的那種膠在功能上的實用性也許比較強,但就現代而言,已經不符合文物修復的理念了。

博物館方面解釋得很耐心細緻,但那邊就是不聽,而且一點邏輯也沒有一點道理也不講,就只在堅持自己的那套。

後來博物館搞得有點焦頭爛額,還是私下進行聯繫之後,才把這件事情平息下去。

那之後,丁令就對民間修復這個行當整體有了一些偏見了。

“這也……”身處這個行當,駱一凡當然是聽說過這件事情的,但具體細節還真不清楚。聽完丁令的話,他沉默了半天,開口又不知道怎麼繼續下去。

“其實本質是理念的差別,但事物是不斷向前發展的啊,現代文物修復的技術和理念都已經很大變化,老守在原地怎麼行?頂尖的修復大家都在與時俱進了,就這些人還……”丁令抱怨。

“時間長了就會發現,真正頂尖的人物心態都挺包容,反而是半桶水特別有優越感。”這方面駱一凡其實也挺有感觸。

兩人無語對視,互相敬了一杯酒。

“現代文物修復的理念……是什麼樣的?”許問在旁邊聽着,此時突然發問。

“這個問題……解釋起來稍許有些複雜。”丁令說。

當今流行的文物修復理念其實是從西方流入的,建立在威尼斯憲章的基礎上。

威尼斯憲章的全稱是《保護文物建築及歷史地段的國際憲章》,制定於1964年,是國際上第一部保護文物建築及歷史地段的國際原則。

它的根本核心是“原真性”,後續的很多細節都是建立在這個核心的基礎上的。

譬如之前丁令所說的“可還原”這個要求,就是爲了保護文物原有的部分而存在的。

現在是在飯桌上,丁令不方便說得太多,只隨口介紹了一下,就笑着向許問舉了舉杯子:“其實你有時間的話,我建議你專門去學習一下現代文物修復相關的東西,當作對所學的補充也是挺好的。”

他說着就從口袋裡掏了張名片出來,“駱老這方面人脈也不輸我,但我還是厚着臉皮給你介紹一下。”

他把名片放到桌子上,推給了許問,“萬園大學有一些這方面的課程和講座,你可以關注一下。有興趣的話可以去旁聽,這個人可以幫你聯繫,報我的名字就行了。”

“太感謝了。”許問說得真心實意。

他之前也有自己看一些書,但自學跟聽專家講課肯定完全不同。

丁令笑着向他舉杯,兩人一起把杯子裡的酒或茶水一飲而盡,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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