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物憑人貴

一行人回到悅木軒,姚師傅聽說事情之後,也慨然無語。

最後他對許問說,先不急着去拜見孫博然,等他召喚再說。

許問一點也不急,點頭答應之後,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刻就有一道黑影迎了上來,在他的腳邊繞來繞去。

許問俯身把它抱起,凝視它黑色的眼睛。

他沒有說話,但球球彷彿已經接收到了他心裡的念頭,轉瞬之間周圍景色變化,接着就有一股涼意襲來。

這次回來許宅正是晚上,周圍一片黑暗,僅有天上星輝帶來微薄光芒。

不過相比起炎熱的班門世界,這裡的夜晚涼風席席,舒適多了。

許問並沒有像之前每次到這裡來一樣,直奔自己的工作室,而是來到四時堂,點起一盞燈籠,走進了昏暗擁擠的大廳裡。

燭光之下,這裡陰影幢幢,各種傢俱的影子好像化成了無數的怪獸,潛伏在大廳深處,彷彿隨時會撲上來。

尤其這些全是老物件,經歷的時光太漫長,好偈隨時都會成精了。

膽小一點的人,絕不敢這種時候在這裡隨意走動。

但許問卻不。

不知什麼時候,他看着這些傢俱竟然有了一些親切感。尤其是此時,他一想到它們有可能成精了,就恨不得它們立刻化成人形,好跟自己說一說它們誕生的過程,以及曾經經歷的那些往事。

他在想劉鬍子今天說的話。

人會死、記憶會磨滅,但東西會留下。

帶着人們還活在這世上時的氣息,帶着一部分與之相關的記憶,一直地留存下去。

隨便到山上找塊石頭,也可能過了千百萬年,擁有着人類難以想像、比任何文物都久遠得多的歷史,但爲什麼人們並不在意那些東西,反而把文物捧上了極高的位置、讓它擁有了極其高昂的價值?

固然這更符合物以稀爲貴的市場規律,但更重要的,其實是它與“人”的這一份密切聯繫。

過去的人、現在的人、未來的人,通過這種方式聯繫在了一起。

它是人類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痕跡,所有的這些痕跡形成了一條紐帶、一條河流,帶着人在漫長的時間之中存在下去,不斷確認着自己的定義。

許問漫步在在這些傢俱之中,就好像漫步在一條長河之中一樣,有些出神。

他以前其實不是沒有過這樣的體悟,但劉鬍子的話彷彿當頭棒喝,讓他從來沒有這樣清晰過。

他走着走着,停了下來。

他旁邊立着的是一張書桌,明代樣式,樸拙中透着一絲清新。他平看過去 ,隱約可以看見平整的桌面上有一點痕跡。

他舉着燈籠湊到跟前,看見那痕跡其實是一個字,一個“欣”字。

這個字繁體簡體是一樣的寫法,顯然是後刻上去的,與書桌本身的清新雅緻不同,透着一點學生習字的笨拙。

許問上學的時候,就有些同學喜歡在桌上上刻字;魯迅先生的三味書屋裡,也寫過有同學這麼幹。

看來古今學生,學得悶氣的時候,都忍不住手癢,乾點這樣的壞事。

不過這個欣字刻在這裡就有點不明其意了。

是遇到什麼好事感覺很高興,所以刻下這樣一個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還是它是一個姑娘的閨名,他無意中得知,忍不住愛慕之心反覆描摹?

不管它究竟是什麼情況,這個人在刻下這個字的時候,心情一定是非常欣悅,感覺美滋滋的。

許問彷彿受到了感染,也跟着笑了起來,手在那個字上撫摸了一下,繼續往前走。

老傢俱保存得再完好,也不可能像新傢俱那樣完好無缺,更別提四時堂的東西大部分都破破爛爛,不修復根本沒法拿出去見人。

但也正是這種破舊、這種“老”,讓它帶上了更多的“人”的氣息,成爲了真正的文物。

這張妝臺左邊的抽屜比右邊的磨損更加嚴重,是不是代表它的原主人其實是個左撇子?

古代左撇子經常被視爲不正常,孩子還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會想辦法把他的習慣糾正過來。

這個人爲什麼沒有被糾正,這其中是不是有過什麼故事?

許問一邊走,一邊腦補得不亦樂乎,雖然還是這座四時堂,雖然還是他見過很多次、還進行了統計的傢俱,但在此時,它們好像都被賦予了新的意義,令人遐想、令人動情。

不知過了多久,許問終於走得有點累了,燈籠裡的燭火也將要燃盡,變得有些黯淡。

他拍拍旁邊的一張椅背,轉身從傢俱的縫隙間離開,到了四時堂外面。

堂裡堂外兩個世界,他一步邁出,好像從充滿塵土的歷史中回到了清新微涼的現實世界一樣,別有一番感觸。

正好就在這時候,燭光晃了一晃,徹底熄了。

許問低頭看了一眼,把它放到一邊,擡起頭時,突然看見地上有一條影子——是個坐着的人影。

可能因爲情緒仍然沉浸在剛纔的感觸裡,許問一點也不緊張,他從容擡頭,果然在屋檐上看見了那個熟悉的人。

月亮從雲層中鑽了出來,星耀因此黯淡,大地卻因此變得明亮了許多。

荊承坐在屋檐之上,凝望着那輪明月,不知在想什麼。

“好久不見。”許問跟他打了個招呼。

這段時間他不時來回於班門世界與許宅之間,荊承的氣息偶爾會出現,但從來沒在他面前露面過。

久而久之,許問完全習慣了這種感覺,感覺這就是一個總是縮在自己房間裡、不怎麼愛跟人打交道的室友。

現在難得見到室友,招呼還是要打的。

“嗯。”荊承簡單應了一聲。

“說起來……你活了多久了?”許問突然有點好奇。

“不記得了。”荊承淡淡地說。

“最早的時候,看見身邊的親人朋友一個個離開,會很難受吧?”許問又問。

“沒有。”

“啊?”

“沒有親人朋友。”

荊承俯視下方,視線與許問的對上。

片刻後,他緩緩從屋檐上站起,臨風而立。破舊的磚瓦在他的腳下反射着月光,動也不動,好像他整個人沒一絲重量。

他伸出一隻手,向着明月伸了出去,輕聲說:“不過有些東西,的確離開了——一直在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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