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赴役出行當然沒法跟學生春遊比。
他們不能坐車,全程只能步行,還要揹着重重的行李。
相對比較好一點的,一個現在是深秋天氣不算太熱,一個是他們被允許走了官道。
官道是朝廷修的,主要供給官員、驛差等在公務過程中行走使用,普通人、尤其是他們這種地位比較低的工匠,很難有機會走。
因此,這些年輕人一開始被帶着走上官道的時候,都是一臉新奇,還有點小心翼翼試探的感覺。
倒是那些老工匠們,表現得比較淡定,轉過頭看着這幫年輕人,臉上還有些取笑。
“好平啊!好寬!還這麼長!”田極豐強抑着內心的激動,左顧右盼,不停地跟許問說。
許問剛到這裡的時候聽見這樣的話,可能不太能理解田極豐的激動。
平整嗎?這條官道是土鋪的,平整是平整,但有車駛過就黃土滿天,跟現代的柏油路或者水泥路面那肯定沒法比。
寬嗎?左右丈量一下,它可以容納兩輛馬車並肩通行,相當於一個兩車道,比現代縣城的主路都不如,更何況一線城市的寬敞大道。
但現在許問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兩年,在現代也研究了很多相關的事情,他的思路已經漸漸轉變了。
這種事情,你不能直接用現代的東西和古代相對比,要放在整個大環境裡去看。
這個世界沒有強力的能源和鋼鐵怪獸,一切全靠人的肉體和簡單的力學工具。
在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裡,人類就是靠着這樣微薄的力量改變着世界。
這條只有兩車道的官道,是無數工匠民夫肩挑手扛,一把土一把土地鋪起來的。
在此之前,還有對道路的規劃與設計,對路況的勘察與分析,以及修路過程中這樣那樣的各種困難……
想要修成這樣一條道路,絕不是容易的事情,它融合了無數人的智慧與力量,是當前人類創造力的結晶。而後世修路的技術,也絕不是憑空出現的,是在這樣的摸索與探究中一點點進步,加入新的機械與工具,變得越來越成熟而完整。
許問踩了踩腳下的黃土地,擡頭四顧。
風從兩邊的懸鈴木的枝椏間掠過,掀起許問的頭髮和衣襟,帶來年輕人們的竊竊私語。
他們驚喜地看着眼前這條道路,有點崇拜,有點嚮往。
但其實再過不久,他們也將融入其中,成爲建設某項大中型工程的一份子。
他許問,一個現代人,能親眼看見這些,加入其中,這感覺實在太奇妙了……
這時,這條簡單的黃土路不斷向前延伸,到半路突然變成了一種熟悉的深灰色,那是混凝土澆築的顏色。同時,路面變得更加寬闊,還有各種不同顏色的行車標誌……
兩種不同的路面交織在一起,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此處混合。
許問知道這只是錯覺,但這種感覺實在太奇妙了,他遠遠眺望,心有所悟。
三百多人踩上了黃土路面,靠邊排隊步行。一開始這些新手工匠們還很新奇,但走着走着,他們臉上的表情漸漸僵硬了起來,只顧埋頭走路,完全分不出心去看周圍的景物了。
林蘿在江南偏東的地方,到西漠駐地幾乎要穿越整個大周,一個月行程其實非常緊張。
匠官們當然不會讓年輕人們慢悠悠地散步,幾乎一上官道就開始急行軍快走。
這些新人工匠其實個個體質都不錯,但日常主要施力鍛鍊的都上半身,這樣長途快速行軍,時間長了都有點受不了。
最關鍵的還有一個問題……
他們大多穿的都是草鞋或者布鞋,質量相對來說比較一般,還沒經歷過多少這樣的考驗。到下午時,就有一個人的草鞋綁帶斷了。隊伍不會因爲他一個人停下來,他抓緊時間,隨便找了個東西把鞋子捆在了腳上,之後一直走得非常蹣跚,但總算是沒掉隊。
還好這時離天黑已經不久,又走了大約半個時辰,前方的路邊隱約出現了房舍的影子,是已經到驛站了。
“停吧。”前方匠官一聲令下,許問周圍傳來此起彼伏的鬆了口氣的聲音。
揹着大幾十斤的重物,從早趕路趕到太陽下山,是個人都會覺得累了。
許問也有點累,但感覺還好,現在他奇怪的是另一件事。
這麼多人,驛站就這麼多房間,睡得下嗎?
很明顯,當然是睡不下的。
匠官在驛站外面就停了下來,轉過身,環視四周:“今天就到這裡,明早卯初動身。今晚你們睡在那裡,還是老規矩,老實待在營地,不許亂跑。晚上巡夜見不着人,就自己看着辦吧。”
他淡淡說了幾句,就帶着另外的匠官進了驛站,放着這幾百人不管了。
年輕工匠面面相覷,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老工匠們已經轉身,走進了剛纔匠官指給他們的那片營地。
那是位於驛站後面的一片樹林,從前面的路邊一直延伸過來,在這一帶顯得格外茂密。
許問看見他們的動作,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其他同伴彷彿聽到了指揮一樣,下意識地跟在了後面。
老工匠們到了林子裡就開始砍樹伐木,這感覺讓許問覺得有點怪怪的。
在現代一直接受植樹護林的教育,現在這幫人毫不猶豫地“亂砍亂伐”,還真的有點不太習慣。
不過實際上來說,兩個世界的資源利用率本來就天差地遠,也沒法放在一起說。
工匠幹活那肯定是沒問題的,伐木製器基本上已經是他們的本能了,幾乎就在瞬息之間,林子裡就被開闢出了一塊塊空地,建起了一座座矮小簡陋的屋棚,不算美觀,遮風蔽雨留宿一夜完全夠用。
新人們照貓畫虎,很快也把棚子搭了起來。這種棚子當然不可能是單間,五到六個人,就算之前不認識,這一路走下來,至少也都知道名字了。
許問沒跟許三和江望楓在一起,而是被田極豐拉去認識了兩個同樣是三區十二營的,搭了個可以四人住的棚子。
比較湊巧,這四個人裡剛好就有那個草鞋綁帶繃斷了的。
棚子搭好,那個叫孫老四的馬上一屁股坐下,捧着腳開始嘆氣:“我這一天腳就變成這樣了,後面怎麼辦啊?”
許問拿起他的鞋子看了一眼,草鞋,質量非常差,難怪這麼快就壞了。最關鍵的是,接下來大家都要走一個月,誰也不會有多的鞋子借給他。
“用木頭做一雙吧。”許問沉吟片刻,說。
“木鞋?”幾個人對視一眼,都有點無法理解,“那麼硬的底,能走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