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6 一起上路吧

許問倚在車邊,遠遠看着閻匠官跟那個人說話,目光上下打量着對方。

準確地說,那是個少年,大約十五六歲,跟現在的他差不多年紀。

他穿着雜役的粗麻布服,打着綁腿,穿着草鞋,頭髮亂糟糟地在風中散落着。

但許問仍然一眼就看出來,他絕不是普通的底層人民。

他的行爲舉止、他的髮質、他的牙齒、他的皮膚……所有的這些都必然是要經過充分的保養才能變成這樣的,那必然是個長期的過程,必須要一個很大很好的環境才行。

別的不說,光是他正在摸自己臉的手指,光滑細長,只在指尖和指關節的某些位置有一些薄繭——那不是勞作,而是長期寫字彈琴磨出來的結果。

這個少年的來歷絕對不一般!

過了一會兒,閻匠官轉身走了過來,對着許問搖了搖頭:“他的確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背對着那個少年,向許問眨了眨眼。

許問揚眉,迅速看出了他的意思。

“那要怎麼辦?”他問道。聲音不高不低,但正好能讓不遠處的那少年聽見。

“我也不知道。他連自己從哪裡來都不記得了,咱們明天就要離開晉城,也沒時間幫他打聽啊。”閻匠官苦惱地說。

您老演技真不怎麼好啊……

許問在心裡腹誹,但表面上還是很配合:“那要怎麼辦?要問一下他的意思嗎?”

兩人說話的時候,那少年已經走過來了,一聽這話,他馬上放下了捂着額頭的手,喜道:“既然這樣,那不如讓我跟你們一起上路?”

許問看向對方,表情有些不可思議。

不是……這話是當真的嗎?

先不說是不是撞了人就要對他負責什麼的,這年頭對人員流動/遷徙管得非常嚴,進城出城都要檢查,怎麼可能說跟着走就跟着走?

這少年是真的什麼都忘了,還是連這個都不知道?

車伕反應有點慢,直到這個時候纔回過神來,急得大叫:“不是我撞的他!跟我沒關係!是他自己跑出來摔在地上的!而且他跟我車還隔着好幾尺呢!”

他一邊說,一邊指手劃腳。許問順着他的手勢看了一眼,黃土路上留有痕跡,的確跟他說的一樣,人體摔落的位置跟車輪的正前方隔着至少兩尺半,這個距離別說撞上了,連衝擊力都不會有。

閻匠官也往那邊看了一眼,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擺了擺手,讓車伕安靜。

車伕憤憤不平,但還是依言閉了嘴。

“我們要明天才會出發,現在另有事情要去做,你是……”閻匠官和善地問他,這意思竟然就是真的要帶他一起走了。

這位老爺你是腦子進水了嗎?被人這樣碰瓷也要上當?車伕不可理解地看自家主人。

“……我跟你們一起去!”少年猶豫着打量了一下他們,下定決心道。

“行,上車吧。”閻匠官微微一笑,轉身邀請。

少年又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果然上了車。

他上車的姿勢很熟練,進車廂之後端正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溫文爾雅。

許問收回視線,正好與閻匠官對視,兩人對視一笑,也上車了。

少年坐在馬車一邊,許問和閻匠官坐在另一邊,比較靠近案桌那邊。

兩人既沒有盤問少年的姓名來歷,也沒有自我介紹,而是湊到桌子旁邊,繼續討論之前的東西。

少年端坐在旁邊,目不斜視,但明顯在豎着耳朵聽他們說話。

聽着聽着他就皺起了眉,想了一想,問道:“打擾一下,聽你們口音並非本地人,請問老家在哪裡?”

許問會說兩種話,一種是普通話,跟這個世界的官話比較像,某些細節發音有些不同, 對這裡來說算是有口音的官話。另一種是於水縣的本地話,吳音的一種,是這個身體自帶的。

閻匠官從一開始就說的是官話,比較標準,但也帶了一些吳音,大概也是江南出身的。

其實他倆的口音都已經非常輕微了,但這少年還是敏感地聽了出來。

“江南。”閻匠官回答。

“要往何處去?”少年問道。

“西漠。”閻匠官說。

“這路程不近啊。”少年說。

“每年役時,不得不走。”閻匠官說。

原來是送役路過的啊……少年恍然大悟,馬上就放鬆了下來。

閻匠官看他不打算再問了,又轉回去跟許問討論。少年的注意力漸漸被他們討論的內容吸引了過去。

這時候,閻匠官和許問討論的主體還是這輛車,但又不僅僅是這輛車。

這輛車是閻匠官自己設計的,基礎原理學的是考工記,這是春秋戰國時期的手工業工藝集,離現在有一千多年,的確是相當古老了。

受到考工記的影響,這輛車的制式也有些古樸,但關鍵地方其實變了很多。

秦朝以及秦以前的車主要是單轅的,春秋戰國時的車輪輻條發生了變化,加強了車輪的薄弱環節。考工記深入研究了車軸和車轅等各個部件,最關鍵的是詳細紀錄了當時造車的技術規範與檢驗手段。

西漢開始,雙轅車逐漸盛行,這讓單馬拉車成爲可能,東漢之後,雙轅車基本取代了獨轅車。

閻匠官這輛車也是雙轅的。

許問對古車的發展沒什麼瞭解,一開始他們討論的是考工記裡檢驗車輛的手段,漸漸的延伸開來,討論起了一些幾何學實用方面的內容。

——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這方面可真是許問專長的內容。

關鍵是,這些東西非常貼近普通人的生活,很是有趣。

少年一開始只是閒着無聊隨便聽聽,不知不覺越聽越入神,非常專注。

閻匠官四十多歲年紀,許問十幾歲,兩人年齡差得非常大,看上去像是師徒或者主僕。

少年一開始也是這麼以爲的,但聽着聽着就感到了不對。

兩人對着坐在一起,互有問答,交流起來非常平等,說到後面,天平漸漸還有偏轉,許問反倒是講得更多的那一個了。

少年忍不住多看了許問幾眼,越看越覺得這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人氣質非常特別。

並不矜貴,但非常自然,有一種無論身處什麼環境都能適應的自在感。

他心裡癢癢的,很想問問許問叫什麼名字,但兩人聊得火熱,他不好意思插嘴。

他聽得專心,沒留意車在往那邊走。

過了許久,車身一震,停了下來。

“到了。”車伕在前面叫了一聲提醒。

少年下意識往外面看,瞬間瞪大了眼睛,叫道:“龍神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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