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的故鄉在中部地區的一個四五線小城市,交通普通便利,城市不算髮達,沒什麼老建築,基本上都是七八十年代修的七層民房。
這些房子到現在已經非常破舊,有的政府出資給重整了一遍外牆,有的喪喪地等待着拆遷,總之看上去都差不多,沒什麼明顯的特色。
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裡,他對傳統建築是沒什麼概念的。
剛從京城辭職來到萬園的時候,他被萬園驚了一下。
這實在是一個非常有特色的城市。
後建的工業園等新修區域且不說,它的老城區禁止高樓,盡其可能地保持着原有的傳統特色。
在那裡,白牆林立,黑瓦成片,到處可見高高低低的馬頭牆。牆下綠藤白花,幽竹叢生,很難想象這是在城市的正中央。
當時坐車路過的時候,許問盯着車窗,着迷地看着,第一次感受到這著名城市的美妙之處。
就是美,再怎麼對這一竅不通的人也能感受到。
那是他第一次對傳統建築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相比之下,後來的許宅因爲太破了,失望大過驚喜,反倒沒什麼好印象。
後來他在榮顯家的私人圖書館裡專門看了一些這方面的資料,對各地不同的建築風格流派有了一些基本的概念。
萬園城內吸引他的那些屬於著名的徽式民居,它是皖派建築的一個分支,以精緻、優雅爲主要風格,黑瓦白牆馬頭牆是其主要特徵。
許宅理論上來說應該屬於在此基礎上發展而來的蘇式建築,也就是蘇式園林。這也是享譽世界的一種建築流派、建築風格。
許宅現在即使是破敗成這個樣子了,還是能經常在擡頭回眸之間,窺見它獨特的美麗。
即使到了現在這個世界,許問還不時會夢見四時堂的那一扇窗戶。它彷彿凝固在了他腦海中的某個角落一樣,帶來了一些驚心動魄的感受。
那是他踏上這條路最初的起點。
眼前的龍神廟,粗看跟他以前在其他地方看過的其他寺廟比較相似,但對比起在萬園市和晉城城內的那些建築就會發現,它其實是這兩種完全不同風格的結合體。
這裡瓦仍是黑瓦,檐仍是重檐,牆面刷着白灰,但紅柱描金,檐下有彩繪垂板,整體風格莊重沉凝,深邃中帶着一抹富麗。
許問腦中的那些線條和數字漸漸消失,畫面再度變得凝實起來。
建築的確是功能性的,但又遠遠不止是功能性的。
它既爲人們遮風蔽雨、祭祀詠唱,又包含着人們寄予它的情懷與審美,是所有工藝的至高結合。
微薄的陽光照在黑色的瓦面上,倒映出淡金色的光芒。
這光芒映入了他的眼中,也彷彿映入了他的心中。
真美啊。
他在心裡感嘆。
他走了這麼一圈,發現龍神廟一共五進。它像普通的樓閣一樣建有步廊,左右兩邊從步廊到後一進。
第一進叫純陽殿,聽上去是道教的名字,但供的還是佛像,文殊菩薩。
第二進叫祈水殿,這一殿供的纔是龍神。
第三進叫月光殿,供的神佛比較特色,是文殊菩薩的化身月光童子。
三進到四進之間的門是鎖着的,沒辦法過去,他們今天的任務也就限制在前三殿,沒有後面的事。
三四進之間是鏤空的花牆,許問湊到窗戶跟前,去看後面的建築。這裡的建築風格獨具魅力,的確還是很吸引他的。
“請問施主有何貴幹?”一個聲音突然從許問背後傳來,許問回頭,看見一個身着灰袍的老和尚,正雙手合十,溫和地看着他。
偷看被發現,許問頓時有些尷尬,他停頓了一下,回以行禮道:“問大師父好。請問這後面可以開放參觀一下嗎?”
老和尚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這在許問意料之中,他嘆了口氣,道:“可惜了,後面兩進的建築風格跟前面的好像不太一樣。”
他轉過身,準備走開,去前面看看兄弟們任務做得怎麼樣了,沒留意老和尚先一步擡頭,揚眉看着他。
“有何不同?”老和尚溫和詢問。
“很多不同。屋頂瓦片的材料、顏色,磚牆的顏色,二樓是明層不是暗層……草草看過去,整體的樑架結構也應該都不一樣。”許問只看了一眼,此時卻如數家珍。
“後面是出家人起居之所,不對外開放,本來進去看看也無妨。但不久前有貴人自京師來,暫居本寺後院,他們帶有女眷,越發禁止了外人進入,還請見諒。”老和尚說。
“哦……”許問表示明白。
他想起了林謝,他應該也是住這後面的吧。
今天外面這麼熱鬧,卻沒見到他的人影,這是被禁足了?
“不過施主看得不錯,小廟前三進和後兩進並非爲一人所建,前後相隔約有百年。”老和尚的聲音不疾不徐,把龍神廟建廟的經過大略地給許問講了一遍。
龍神廟原址其實兩三百年前就有了,是一位善心居士自五臺山請來了文殊菩薩像,並召集鄉鄰建廟供奉,取名叫五吉寺。
那時的五吉寺只有前後兩進,一進供佛,一進給出家人住,用的是晉城本地的傳統建築風格,也就是許問透過院牆看見的那種。
當時建廟的大師是那位居士去附近最大的城市平陽找來的,是魏州一帶最出名的一位,名叫陳天緣。
老和尚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非常慎重,三個字念得非常清晰。
許問腦海中一瞬間掠過了剛纔看到的那幢古樸沉凝,彷彿與大地融爲一體般建築的形態,下意識地把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記在了心裡。
老和尚微微一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一百餘年前,汾河洪水氾濫,晉城平陽一帶損失慘重,死傷無數。
普通人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總是又無力又惶恐的,他們只能向天祈禱,把希望寄託在神佛身上。
龍神的傳說因此而來,但又有人從佛經中得到啓示,化身月光童子的文殊菩薩曾經警告過人們洪水的事情。
他們因此擴建了五吉寺,在原有的基礎上加修了三進,前文殊,後月光,中間龍神,也是想要藉着菩薩鎮一鎮龍神的意思。
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老百姓對龍神已經不懷好意了啊。難怪後面的民間祭禮會變成那個樣子,原來是一脈相承的。
聽到這裡的時候,許問忍不住心想。
前三進龍神廟的修築時間在一百多年前,那時候陳天緣早就過世了一兩百年了,當然不可能再找他來修。
那個時候最出名的工匠大師名叫黃愚,他出身晉城本地,但是有幸去江南路服過很長時間的役——去江南路服役,對無論哪個地方的工匠來說都是一份上好的美差。
他的建築風格受到皖派和蘇派很大的影響,漸漸將它們與晉派建築結合了起來,風格仍然以沉凝莊嚴爲主體,但又帶上了一些優美與靈動,共同組成了自己獨有的風格,跟單一的某個派別都不一樣了。
許問恍然。
這就是整體與個人的差別。
大部分工匠,他們的工作其實是延續性的。
他們有自己的審美,會給僱主提一些建議,但那大部分都是“人家都是這麼做的”,或者“這麼做在功能性上會更好”,不是自己獨有的創造與發現。
但也有一些人,他們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思考總結出了自己的東西。
就譬如黃愚,結合三個派別不同的風格,融合並實現成爲眼前的龍神廟,這就是普通工匠和工匠大師的區別。
在這個時代,這種人通常被稱之爲“大匠”。
同樣的,武七娘將民間工坊引入全新的管理與規範製作流程,閻箕閻匠官將古老的建築手藝與一些更進步的科學手段相結合,不也是另一個層面上的大匠風範?
這樣說起來的話,他師父連天青,又是站在什麼樣的位置上呢?
許問有點出神,但唯獨沒有去想的,只有他自己。
這段時間他也許做了一些事情,但那是因爲他來自另一個世界,帶着積累了上千年的經驗與見識。
至於他自己,纔剛開始學習,只算入了一點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