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氣一直陰晴不定,雲層散了又聚,聚了又散。雲影在地面上不斷移動,日光時隱時現。
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得出來太陽在不斷偏斜它的角度,時間在不斷流逝。
不知受到了什麼樣的囑咐,羅大完全不是這時代工匠的習慣作風,對他們堪稱傾囊相授。
一座窯洞應在什麼地方選址,挖成什麼樣的形狀,什麼地方能挖什麼地方不能挖,怎樣結合使用土與石……非常詳細,具體到每一個細節。
這其中許問最感興趣的就是黃土的支撐力,料姜石層是一方面,但又不完全是因爲這個。
有些地方沒有石層,土石互相托舉,也能把窯洞撐起來。
羅大說不出其中原因,只說是經驗帶來的直覺,這樣的窯洞同樣可以長久存在,供人居住,並不會特別不安全。
不過要像十里村那樣洞洞相連,直至十里之長,這樣的法子又有些支撐不住了。
羅大又遺憾了一次史光明的技藝失傳,言下對史光明的固執和閉塞有點不以爲然。
“就算不教,把它寫下來留給閨女壓箱底也好嘛。”他抱怨說。
“我聽說好多地方講究個口口相傳,不留紙面?”林謝問。
“所以才容易出錯嘛!沒有師父手把手地教,光留個口信兒算什麼?別的不說,我辨石那十六句,我不講給你們,你們能聽得懂?”羅大呸了一聲,舉起了例子。
“真聽不懂!”這個例子太具有實效性了,三個人一起搖頭。
“就是嘛!”羅大自己生了一會兒氣,又叮囑他們,“你們以後可別這樣,該教就得教,教到會爲止!好東西傳下去纔是正經事!不然好好的絕活,就失傳了,這算什麼事嘛……”
三個人一起點頭,許問骨子裡是現代人,許三是他跟連天青教出來的,林謝跟這行更是無關。他們三個人當然都不會有藏私的想法,尤其是許問,這一路過來,都已經教了別人多少東西了……
不過其實,他也能理解這時代人藏私的意圖。
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就是這八個字。
這時代生產力低下,總體需求非常有限。所以相應的,需要的技藝也就減少了。
一個地方只需要一個人有這個手藝,出現了第二個人就會有被搶飯碗餓死的風險,這是社會的問題,不是單個人的。
環境決定人的思維,工匠會有這樣的想法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口頭上的痛斥可能能改變一個人,但不可能改變全部。
最關鍵的還是要改變整個社會環境,擴大市場的需求量。
但是,就在他在另一個世界看到的情況而言,工業的發展嚴重擠壓了傳統技藝的生存空間,使得大量技藝陸續失傳。
雖然說沒有生命力的東西,消亡也是正常的,但總還是讓人覺得非常可惜……
當然,在這個時代,能擺脫這樣的思想,從個人利益的侷限擴展到整個大局的,又是不同一般的了不起了。
羅大感嘆了幾句,搖了搖頭,繼續就着眼前的情況給許問他們講。
邊教邊做,羅大很快做好了全部準備工作,規劃出了窯洞的地點規模大小以及構建方式,開始順着路往回走。
這種規模的工作不是幾個人能完成的,除了羅大和他的徒弟,陽寧村的人也要來幫忙做些粗活。再說了,窯洞的位置和主要形式雖然主要由窯工負責,但也還是要主家看過確定的。
很快他們回到了陽寧村,槐樹下正有一羣人圍在那裡抽菸,看見他們就一起圍了上來。
“怎麼樣?定了嗎?”一箇中年人問道。
“差不多。現在去看?”羅大問。
“就等着您這句話呢!”中年人放下菸袋嗑了嗑,笑着說。
一羣人向那邊涌,中間一老二少是主家,其餘的全是去看熱鬧兼幫忙的。
這地方——準確地說這年頭大部分人都是一家住在一起,這家兩個兒子,要成親的是小兒子。
羅大很快把他們帶到了地方,用事先準備好的粉磚,當着他們的面把地方圈出來,道:“地方呢就是這一片,這片料姜石不錯,可以挖兩層,下面一層六個,上面一層五個,一共十一個窯洞。不過這次你們就是一家娶親生子,只需要三間,依我看位置就定在這裡,以後也好擴建。”
他胸有成竹,說得有條有理,非常清楚。
“我看中。”當家的點頭說,又去問兒子們,“你覺得呢?”
“我覺得行。”小兒子很滿意。
“我也覺得好。”大兒子臉上有點猶豫,“但我琢磨着,是不是要跟柳兒她娘商量一下……”
“沒出息,儘想着你媳婦,沒點一家之主的氣派!行,你去跟她商量商量,快一點!”當家的不耐煩地揮手,還是答應了。
大兒子飛奔而去,當家的陪着笑臉跟羅大道歉,讓他再多等一會兒。
羅大習慣了,表示這是常有的事,該等就得等,一切以主家住得滿意爲主。
沒過多久,大兒子又飛奔而來,小心翼翼地走到他們身邊,搓着手問:“柳兒她娘說,想上這兒來看看,不知行與不行。”
“說什麼屁話!”當家的臉色一變,一巴掌拍到他的腦袋上,“這種時候哪能讓女人來!我看你是被灌多了迷魂湯了!”
“就是,沒修好的窯頭哪能讓女人上,太不吉利了。”
“我看這媳婦是欠揍了。”
“我看也是!”
旁邊的人一邊附和一邊起鬨。
許問皺了皺眉,看主家的大兒子。那人縮着頭,賠着笑,看上去軟而慫,還好不太像會打老婆的樣子。
“就這麼定了!”當家的揮手,不再猶豫。
“稍等一下。”小兒子又發話了,他指着面前的黃土壁,猶豫道,“別的都沒問題,就是這個地方,可不可以再挖個小一點的窯,大半個人那麼高的,平常放放農具啥的,也好收揀?”
“唔……不行。”羅大看過去,搖了搖頭,“這裡的料姜石層不夠,挖不了窯,除非……”
“除非什麼?”小兒子耳尖聽見了,連忙追問。
“……沒什麼。”羅大搖搖頭,語意非常遺憾。
這一瞬間,許問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除非史光明還活着,用他的獨門絕活來擴建。
可惜斯人已逝,唯一的後人又沒有得到傳承,這門技藝終究還是失傳了。
不過……
許問深思地盯着那個位置,好像有了一些想法,又好像還有什麼關竅尚未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