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 血緣之親

史月娥走到了二層的邊緣。

她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踏上窯頭,完成她到這裡來的願望。

她擡起頭,發現前面的黃土地上放着一塊紅布,布很新,在陽光下鮮紅如血。

這塊布的大小顏色她都很熟悉,正是她送給羅大的那塊。

紅色辟邪,她當初把它交給羅大的時候,是圖個吉利,也是圖個心安。

結果羅大把它鋪在了這裡,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吧……

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場景,那是還很小的時候的她,穿着一身男孩子的衣服,在窯上跑來跑去。

有臨時請來的幫工看見就說,窯還沒修好,小心給踩壞了。

她爹抽着旱菸,滿不在乎地說,怕什麼,好窯能過大車,踩壞了表示他窯修得有問題,早塌早好。

那時候,他吐出一口煙霧,朝她這邊看了一眼,若有所指地說,窯塌了,不是山崩地動之類的大事,一定是窯工的問題,跟別的都沒關係。

對了,當時史光明修的,正是那個跟這個很像的窯洞,他坐的位置,相當於現在她所在位置的對面。

那一眼,彷彿跨越了時空,遠行而來。

史月娥怔住了。

許問在下面看着她,心情很平靜。

生長在唯物主義的光輝下,他當然不信女人上窯不吉利之類的事情,同樣的,他也不信爬個窯就能生子這樣的迷信。

但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特徵,現在的人有這樣的祈願,許問也不會強行制止,要求人家一定按照自己的想法來。

不過這一路下來,他已經看出來了,史月娥的心結其實並非在此,但這個,同樣是要她自己解決的問題……

史月娥爬到窯邊就停下,看着前方沒了動作。

遠處的聲音越來越近,漸漸有些響亮了,許問不知道史月娥在想什麼,但他還是沒有催促。

過了一會兒,史月娥突然跳了起來,動作非常輕快,像是一個活潑的小女孩一樣。

她輕快地踩過黃土地面,在某些地方用力跺了跺腳,好像在試探它結不結實似的。路過那塊紅布的時候,她把它揀起來,拍了拍灰,提在了手上。

她在窯頭上來回跑了兩圈,最後回到原先的位置,跳到許問面前,滿面笑容,心情非常之好。

“太久沒上窯了,感覺還是那麼好。”她笑着對許問說。

“恭喜你得償所願。”許問說。

“沒,我就是上去玩玩。懷念一下小時候的感覺。”史月娥出人意料地說。

“你……”許問有些意外。

“多謝你的幫忙,我已經想通啦。能生孩子當然是很好,但不能生就不能生吧。除了生孩子,我也還有別的用。”她語氣輕快,眼中煥發着光彩,比當初的唯唯諾諾漂亮多了。

許問看了地上的圖一眼,史月娥也正好與他看向同樣的方向。

透過這張圖,許問理解了史光明的思路,填上了這個設定的最後一環。

而史月娥也漸漸回憶起了父親當初對她的教導,如果她能將其進一步消化,那會是足以受用終身的一筆財富。

“你爹真是個了不起的匠工。”許問說。

他的思路別出機杼,完全出人意料,但細細琢磨起來的確非常巧妙而且實用。許問感覺,進一步研究下去,他還能把它跟以前學到的其他東西進行融合,發揮出它更大的功用。

“對!而且,我一直以爲他不喜歡生下來的是個閨女,所以什麼也不教我。但其實,他已經教了我很多很多東西了。”對於史月娥來說,這其實是更重要的事情。

史光明對待女兒的態度可以說前後鉅變,這其中肯定有過別的故事。

五連山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史月娥只要有心,肯定能查出過去的事。

不過對於現在的她來說,知道有過這樣的過去就已經非常足夠了。

遠方聲音越來越近,史月娥不想跟那些人打照面,省得麻煩。她走過來,把那塊紅布交到許問手上,向他揮手道別,轉身向另一邊走。

走了幾步,她突然轉過頭來,對着許問笑着眨眼:“不愧是她一直在誇的人,你也很厲害!”

餘音嫋嫋,直到她的背影消失,許問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這時回來上工的人紛紛出現,林謝一眼看見地上完整的圖形,意外地問道:“你畫完了?”

許問徐徐回神,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先看向了羅大的方向。

羅大正盯着他手裡的紅布,然後與他對視,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這是我與一位朋友經過商議,共同得出來的結果。請羅師傅鑑定一下是否可行。”許問說。

“咦,有人來過?”林謝驚訝。

“對,現在已經走了。”許問一邊回答林謝,一邊讓開地方,讓羅大過來。

這時,林謝目光一落,突然也看見了許問手上的紅布。他微微睜大眼睛,顯然也認了出來。

羅大沒有馬上過來,而是先去安排了陽寧村青壯年村民的工作,然後才了袋旱菸,踱了過來蹲下。

上午陽寧村的那些老者大部分留在了村裡,只有一個跟了過來,正是主家的當家的。

他很清楚這地上的圖形代表着什麼,眼睛一亮,緊緊跟在了羅大身邊:“羅師傅,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這片山壁也可以建窯洞?”

“差不離。”羅大回答得含糊不清,但當家的對他還是有點了解的,知道他這樣說了,就表示這事成的可能性非常大,就等他看完了!

羅大蹲下,當家的也蹲下,不看地上的圖,就看他的臉。

羅大的眉頭一開始是擰着的,嘴裡唸唸有詞。漸漸的,他嘴裡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消失,擰着的眉頭卻展得越來越開。最後他眉心平展,臉上的皺紋也換了一個方向延展,最後露出一個笑容,對着許問翹起了大拇指:“牛!”

當家的馬上跳了起來:“妙極!”

他一把抓住羅大的手,喜笑顏開,“太感謝了,太感謝了,咱們陽寧村下兩代的房子就靠你了!回頭我得給你包個大紅包!”

“不是我做的,是他。”羅大一指許問,撇着眼皮子說,“你也看見的啊。”

“是……”當家的一愣。這年頭徒弟的成果無條件歸師父所有,他的確是看着許問畫出來的,但完全沒想過去感謝他。

“多謝你啊小兄弟,你太厲害了,年少有爲!”他從善如流,轉向許問誇獎。

許問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這個的主幹部分的確是我畫的,但有一個關鍵環節依靠了別人的幫助。”

“哦?是哪位,放心,紅包一個也不會少!”當家的大包大攬。

“是十里村史光明史大匠的傳人,繼承了他的衣鉢。他失去聯繫了很長一段時間,出現在這裡也是機緣湊巧。”許問說。

“史師傅還有傳人?”十里村的窯洞格局安全可靠,危急時能躲避土匪,安全時能拓展生活和儲藏空間,陽寧村羨慕很久了。當家的現在一聽這話,非常高興,連忙追問,“那怎麼能聯繫到他?”

“血緣之親,不可侵害。那當然是要聯繫史大匠的獨女了。”許問微笑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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