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送上門的技藝,許問當然不會不學。
孟平的條件已經低到了極限,他非常乾脆地同意了。
倒貼成這樣才收了一個不算徒弟的徒弟,孟平嘆氣,怏怏地評點道:“看得出來,你木匠手藝不錯,基本功非常好。但石匠手藝,不錯,但沒人手把手地教過,就自己看了一些傳承的秘藝。”
他眼光很精準,許問點頭。
“手藝這東西,有沒有人手把手地教是兩碼事,工具該怎麼拿,手該怎麼擺,沒人教都有很多細節搞不清楚。我先教你孟字八法,你試試。”孟平對許問說,突然又嘆了口氣。
“唉,一百年前,有人花重金來買我家孟字八法,沒買到之後,又絞盡腦汁派人過來偷師,鬧了好大的事。沒想到一百年後,我竟然要求着人家學了。”
“我聽說文傳會設了百工集和千工錄,可以公開求徒,您瞭解過嗎?”
“那個我當然知道,文傳會也找過我。但那種事情,等我要死了再說吧,我還活着,還拿得動錘子呢。再說了,孟字八法不手把手地教,一點點地給你磨,你怎麼學得會?”
孟平搖搖頭,催促許問開始,非常急切。
孟字八法,是孟家石雕磚刻的入門手法,專教怎麼拿工具,怎麼上手。
它說是八法,但中間的衍生變化其實非常多,面對各種情況,如石材的軟硬度不同等等,都有不同的變化。
孟平的教法明顯是練過的,非常細緻,非常不厭其煩。
每種法子都有一句口訣,他先把口訣對許問念一遍,然後用白話翻譯一遍,再細細解釋裡面每個詞的含義,以及容易弄錯的細節。
許問瞬間覺得自己回到了小學的課程上,剛開始學古詩絕句的時候,老師就是這樣教的。
但是根本不需要這麼細,口訣他聽得懂,翻譯一遍之後懂上加懂,唯一要考慮的就是與實踐的結合。
而這方面,他看孟平示範一遍就大致明白了。
最有趣的是,雖然石木不通,但這孟字八法跟十八巧竟然有一些類似的地方。
同樣都是用工具處理材料,雖然工具不同,材料的性質也不同,但它們好像自然而然就存在着一些聯繫與脈絡,世界在此處聯繫了起來。
於是孟平就驚了。
他是照着教他外甥的法子教許問的,那時候,他每個細節都要講清楚講到位,不然就聽不懂做不到位。
但他很快就發現,教徒弟哪有那麼煩人?
一說就會,一點就懂,一教就是樣子,那種感覺實在太好了!
收徒方式不正,孟平本來有點沮喪的,結果教着教着,那點沮喪一掃而空,他摩拳擦掌,越來越興奮。
下午四點左右,孟字八法許問已經完全掌握,甚至能自動自發地進行衍生變化了。
“你這也學得太快了吧……”孟平回憶起十幾年前,那一次他足足教了三個月,他外甥勉強掌握,具體應用到實踐上還有很多別的問題。
現在許問只用了四個小時不到,真的神速驚人。
“學習木工的時候,師父教過我名爲十八巧的基本功,孟字八法跟它有共通之處。”許問說。
“十八巧?我怎麼沒聽說過?”
“是一種古法,我也只知道我師父會。”
“能演給我看看嗎?”
“可以是可以,但需要工具和材料。”
“你等着。”
孟平很快離開,過了一會兒,直接拎了一個木工包來,裡面各種基礎工具非常齊全,而且跟石匠工具一樣,都是經常使用並且保養的。
“孟老師也會木工?”許問有些意外。
“不是,一個老朋友放在我這裡的,他偶爾來。”孟平一邊說,一邊放下另一個布袋,裡面全是木塊,方方正正,是打理過的好料子。
許問拿起一塊,那是一塊榆木。一上手,木質溫潤的感覺就沁手而來,極其親切。
許問微笑了起來,道:“十八巧是針對十八種常見的木材來的,每種木材一種,我就給你做個榆木巧吧。”
孟平點頭,許問已經開始動手。
他早上來到奇玉石料廠,十點左右就開始動手處理石料,一直到現在四點,幾乎是連續做了六小時的重體力勞動。
疲勞會影響人對身體的控制力,對精細活的影響尤其大。
但此時的許問卻不是。
他好像前六個小時的工作都不存在一樣,下手穩定,精確到位。
他做起木工來不疾不徐,看上去甚至有點緩慢,但實際卻非常快,幾乎就在頃刻之間,一個形狀奇特的木件兒就完成了,遞到了孟平的手上。
此時,孟平心裡殘留的鬱悶不滿完全消失,盯着榆木巧看了半天,搖頭道:“是我錯了。我原以爲我是在教學生,原來根本不是,我這是在跟同行切磋哪!”
他伸出手,細細撫摸着榆木巧的表面,又沉默了一會兒,擡頭道,“按照這個標準,你的孟字八法練得不夠到位,得再加強。”
“是。”孟平突然變得嚴格,許問卻笑了,恭聲應道。
孟字八法是石匠基本功,用在解石處理上也非常合適。接下來,許問直接用後院的這些材料繼續練習孟字八法,孟平在旁邊看着,糾正他各種細節失誤。
孟平的話越來越少,漸漸沒了聲音。
雖然他講的時候,許問聽得還是很認真,但很明顯,他不講也沒事,許問還是在不斷地自己進行調整。
很顯然,孟平教他的東西他已經徹底理解了消化了,只是需要累積更多的經驗而已。
這時許問也很沉迷。他很快就發現了,孟字八法就像十八巧一樣,不僅僅只是單純的技巧,更包含了對材料性質的深刻體悟。
此時在他的手下,石頭就像馴服的寵物一樣,與他親暱交流,對着他敞開全部的自己,任他撫摸梳理。
各種各樣的雜石在他手下被分割開來,變成成品的石材。
孟平這個石料廠也開了幾十年了,是手藝人也是商人。在他眼裡,許問每分解開一塊石料,就是給自己剛剛買下的財產進行了一次升值。
如果這時候是在遊戲裡,許問的腦袋上一定會有一個財產值顯示出來,這個值一定在不斷往上翻。
但許問自己好像全無這個概念,他專心致志,眼中除了石頭別無他物。
天色漸暗,球球突然跑過來,蹭了蹭許問的腿,喵了一聲。
許問回神,摸摸球球的腦袋,問道:“怎麼了?”
“時間不早了,它餓了吧。”孟平說。
聽到時間兩個字,許問不像普通人那樣先去看錶或手機,而是擡頭看了眼天色——跟孟平之前的反應一模一樣。
然後他吐了口氣,直起身,突然想起件事:“之前我請您安排的貨車……”
“早就來了,一直在外面等着。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這批料子我願意加價回收,一百萬怎麼樣?”孟平問,“不包括原石,那些你帶回去。”
許問上午兩萬收的,下午就能賣一百萬,還全是石頭,沒有翡翠。這是真正的一本萬利。
孟平這個價格開得當然很厚道,但還算合理。
這裡的石料量大而種類多,青石之類的當然不值錢,但分割好的黃蠟石之類的就很出價格了。
許問聽了這個價格一愣,但隨即就搖了搖頭,笑着說:“我是來買東西的,不是來賣東西的。這些我還有用,就不賣了。”
孟平想了想,突然點頭:“也是,不合適。”
他再不提這事,去幫許問叫了車,帶着人一起往車上上貨。
這時候球球又要去撩大花狸,被許問強行按住。
一切很快收拾完畢, 許問跟車一起回家。
在車上,他摟着黑貓,半閉着眼睛,回味今天的收穫。
突然間,他的手機叮的一聲,有了個提示。
許問拿起手機,發現是一筆轉帳。
孟平把他剛剛打過去的那兩萬塊錢又轉回來了,附言是十個字:教材不收費,明天再過來。
許問笑了,收下了這筆轉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