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子面無表情,自如地把這句詩寫完,然後才挪開手指,在旁邊寫了幾個字:“臨過他的帖。”
“不錯,已有幾分神韻。”朱甘棠讚了一句,沒再繼續說下去。
駝子這是每天的日常練字,他寫了又擦,擦了又寫,寫滿了三大篇之後才作罷,擦擦手,走到一邊去了。
朱甘棠一直在看他寫字,表情裡流露着明顯的欣賞。
等他走了之後,他纔出聲道:“袁南風的字帖從不外傳,而且他的字易學難精,沒有手把手地教過,是寫不出這樣的神韻的。”
他轉身問許問,“你是從哪裡揀到這個人的?”
“南粵服役工匠,與綠林鎮外逢春人發生衝突,我保了一手。 ”許問如實道。
“而且,這人可不是簡簡單單的臨帖,他學過很多人的字,堪稱海納百川,最後融於一體,形成自己的風格。流麗間隱見筋骨,陡峭中不失圓融,不凡,着實不凡。”朱甘棠又回頭去看,滿嘴都是讚賞。
他是當代書法大家,見到這種好字,當然是見獵心喜。
“也是我跟袁南風夠熟了,纔看得出一點端倪。換了別人,多半沒這本事。”朱甘棠說得又有點洋洋自得。
這年頭,普通人受教育的機會都不太有,別提練就這樣一手書法。
這必然是接受過正規高端的長期教育才能做到的人。
別的不說,沒點門路,哪裡找那麼多字帖來學?
駝子的來歷似乎真的有些不凡啊。
不過他剛纔擺出的態度很明顯就是拒絕,他似乎不想讓別人關注自己的身世。
好在朱甘棠也並沒有追問,又欣賞了一會兒寫在泥地上的字,回去拿了一套文房四寶讓許問交給駝子。
“這樣的字, 就算只是練字的成品,沒了也太可憐了。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儘量把它留下來吧。當然,這也看他的意願,不必強求。”朱甘棠的話裡滿是拳拳的愛才之心,許問聽得有些感動。
駝子接過那套東西的時候似乎有些驚訝,他撫摸着柔軟的紙面,表情懷念,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摸過了。
良久之後,他向許問簡單了點了點頭,收下了東西。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許問出門的時候看見駝子正和朱甘棠在外面會面,駝子把一疊紙交給了對方。
他仍然面無表情,但整體的氣場卻非常柔和。
許問一轉眼,看見了王一丁。
昨天晚上,他跟其他主官都多多少少打了點交道,只有這個聞名已久的年輕侍郎,面也沒見着,話也沒說一句。
此時,王一丁正背對着他,面朝一堵牆壁發呆。
許問看了多久,他就發了多久的呆。
他手裡捧着一個粗瓷碗,碗裡的東西明顯還沒有吃完,但他拿着筷子的那隻手卻停住了,一直沒有動。
這是……遇到什麼難題了?
許問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沒有過去打擾。
朝廷選出來的競選的這五個主官,每個人的風格都不一樣,擅長的方向也不一樣。
現在許問對其他幾個都有了些瞭解,唯一捉摸不透的就是這一位。
小工出身,靠着一張圖紙就從無數頂尖工匠裡脫穎而出,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傳說中的墨藝殿,究竟是什麼樣的?
還有,恰好在皇帝巡視的時候被看見,這真的是湊巧,還是有意爲之?
這些事情許問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就把思緒收了回來。
別人做得再怎麼樣,最後有決定作用的還是自己的作品。
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第二天他搭建起了整個城市的框架,開始往上建房子。
這是最簡單的工作,也是南粵工匠們最熟悉的。
拉錘線、砌磚、抹灰……他們幹起來極其流暢,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每樣東西都非常小,做起來需要細手細腳,格外細緻。
他們以前也做過燙樣,只需要大致描個型,意思到了就可以了。
但這次,許問要求得更加嚴格,像做成品一樣要求,每個細節都需要非常到位。
南粵工匠們知道這做的是關乎自己命運的大事,一個個都老老實實的,許問怎麼要求,他們就怎麼做,一點也不疏忽。
與此同時,其他組也正在各自展現自己的實力。
最顯眼的是劉萬閣那一組,他的弟子們砌一面長形的石臺,並不像普通工匠那樣一塊磚一塊磚地墊上去,而是把它們一塊塊豎着,整齊排列。
如果許問在這裡看見的話,一定會覺得這種排法,不就是多米諾骨牌嗎?
弟子們在排磚的時候,劉萬閣就坐在旁邊,笑呵呵地看着。
等到弟子們全部排好了,他揹着雙手,慢悠悠地走過來,走到最前面一塊磚的跟前,彎下腰,用食指輕輕一推。
那塊磚正面倒下,撞倒了跟它隔了一段距離的另一塊。
第二塊撞倒了第三塊,第三塊撞倒了第四塊……
依次下去,所有的石磚全部被撞倒,而最後一塊磚倒下時,奇蹟發生了。
倒數第一塊磚平躺在基座上,倒數第二塊本來有一頭擱在倒數第一塊上的,現在卡答一聲,也貼着頭一塊的邊緣躺了下去。
然後,卡答卡答的聲音接連響起,前面所有不平整的磚全部重列了一遍。最後,一整座磚臺光滑如鏡,幾乎連中間的縫隙也看不見。
“哈哈哈哈!”劉萬閣樂得笑了起來。
“師父,你老愛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嗎?直接來省事多了。”劉萬閣身邊一個五方臉中年人表情嚴肅地說。
“好玩嘛。不好玩嗎?你這個人,怎麼老這麼板正,沒意思!”劉萬閣抱怨了起來,“而且三合土明天才能好,今天本來就比較空嘛。”
在他們附近,另一批徒弟正在砸土。這是三合土使用前的必須流程,就算這批新土,也至少需要一天時間。
劉萬閣組玩的這個花樣本來會被主審看見的,但今天的巡視之前,荊南海先收到了一份帳單,關於昨天新三合土的領用情況。
他一眼掃過,意外地問道:“內物閣二組沒有領?爲什麼?”
他往前翻了幾頁,更意外了:“老三合土也沒領?那他們用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