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我是說許問這個名字非常耳熟。”儲秋實釋然道。
許問想起了那天晚上看到的記錄,陳二根和儲秋實就全分法的優劣勢展開了一番辯論,儲秋實是站在反對的那一方。
他最後那句話許問也記得很清楚。
“如果只會使用工具,人和猴子有什麼區別?”
當然,人和猴子使用工具的方式有本質的區別,甚至可以說是兩個物種最初被分隔開來的主要因素。但許問明白儲秋實的意思。
他想到了自己所在時代發生的一些事情,想到了文傳會,想到了許宅,想到了自己將完成而始終未能完成的那尊雕像。
但同時,他又想到了逢春城,想到了西漠甚至江南那一片片荒蕪的土地,想到了進入綠林鎮看見的衣衫襤褸的工匠。
無數的情景在他心裡交織,他擡起頭來,主動問道:“我聽說儲大師對全分法有一些異議?”
無數道目光聚向許問,表情各異。
許問說這句話之前,大家關注的焦點都在水泥上,雖然有一些人不置可否,但總體來說,對它的態度都是欣喜接受的。
大部分工匠大師都很歡迎這種新材料的出現——便宜好用的材料,誰不喜歡?
但此時,許問這句問話出口,很多人臉上卻出現了微妙的表情。
有一些正在拿着水泥輕捻細看的,也把它放回紙包,拍了拍手,坐回了原處。
他們的表情倒也不算不友好,就是非常微妙,好像在等着許問後面會怎麼說一樣。
許問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傳來的輕微排斥,他知道這是爲什麼,但他只是擡着頭,夷然不懼。
這時,他的眼角餘光看見了連天青和連林林。
連天青正注視着他,跟其他工匠大師似乎有些相似,但更加凝重。
而連林林,從未正式成爲匠人的她,卻似乎也聽懂了他的態度和其中蘊含的衝突,身體前傾,目光關切。
“不錯,不是一些,是很多。”儲秋實原本是坐在最後面的,聽見許問的問話,他站了起來,走到了前面。
後面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很多人稍微換了下位置,坐到了他身後。
片刻後,場面有些異樣。
天光從窯洞外面和上方的天窗照進來,把石階和平臺照得空明澄澈,許問和儲秋實各自站在平臺一角。
大部分大師都坐在儲秋實的背後,許問身後空空蕩蕩,只有倪天養和陳二根等少數人。
連林林本來跟連天青一樣是坐在偏中央的位置的,這時她左右看看,主動從連天青旁邊離開,小跑過去坐在了倪天養旁邊。
“願聞其詳。”許問說。
“現在實行全分法的主要是官坊。我專門打聽了一些事情。爲了這個全分法,官坊專門設立了一些規矩。以前沒學過的人進官坊,要練三年才能做活。出了師的學徒進去,也要練一年才能正經上手。我說的可是事實?”儲秋實看着老實木訥,但這時說起話來有條有理,思路非常清晰。
說到最後,他看向陳二根,平穩地詢問。
“是,是事實。”陳二根有點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回答。
“也就是說,所有人進去官坊,不管你有什麼本事,有沒有天分,全部先要磨成一個樣子,安到各個環節去,從此守着那一畝三分地,重複做同樣的活計,換個崗也就是換個活而已,還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複。是這樣嗎?”儲秋實說。
“是,是……但是……”陳二根覺得儲秋實說的對,又覺得有點不太對,但他抓不住那個點,急得抓耳撓腮。
“這樣就算做一年,做十年,匠人又能學到什麼東西?做活的人跟耕地的牛有什麼區別?”儲秋實直視許問,正面質問。
“如果真是你說的這種樣子的話,的確沒有區別,人就是機器上的一個零件,是整體的一個組成部分。”許問竟然也同意了他說的話。
“我聽說,官坊爲了全分法,準備了一本厚厚的冊子。”儲秋實曲起兩根手指,比了個手勢,“冊子上把每件器物的尺寸、大小、花樣……所有的細節,全部規定得清清楚楚。譬如一個瓷瓶,從哪裡取土,配土的斤兩、瓶口多少寸、瓶身多少寸、高矮多少、釉色怎麼配、燒製的前後時間火候……你能想到的所有細節都規定得死死的,一點也不錯,錯了就被打成次品銷燬。是這樣嗎?”
現場只有陳二根一個人是來自官坊的,理所當然又得到了無情質問。
“是……”陳二根又是困惑,又是不安,但還是隻能誠實回答。
“小許你怎麼看?”陳二根明明已經回答了,但儲秋實還是沒有放過許問。
“標準化生產,的確是這樣的。”許問仍然回答得非常坦然。
大師們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都對官坊非常瞭解,前幾天儲秋實和陳二根討論這件事的時候,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旁邊。
這時聽見儲秋實的話,很多人臉上微微有些變色。
“明當家。”這時,儲秋實突然轉向明山,向他微微行禮。
“儲大師請說。”明山站在連天青旁邊,一個比較中立的位置,這時還禮道。
“我剛纔在石壁上看見了一尊石像,非常喜歡,不知能否取來讓大家也看看。”儲秋實道。
“當然。”明山爽快答應,跟儲秋實一起出去,一陣轟隆隆卡答答的聲音過後,兩人重新回來,儲秋實手裡抱上了一尊石像。
明山走到場邊,不知道按了什麼機關,空地中央升起一個石臺,兩尺高,儲秋實會意,小心翼翼把石像放在上面,用袖子輕輕拂去了上面的少許灰塵。
袖子落下,四周傳來輕輕的吸氣聲,許問的目光也忍不住凝聚了過去。
儲秋實沒有馬上說話,而是站到一邊,讓所有人都能看清那尊雕像。
那是一尊觀音像,菩薩體態豐腴修長,衣褶宛然,垂目向下,拈花而笑。
這其中是菩薩像裡最常見的一種儀態動作,但這尊雕像跟其他的就是不同。
他悠然凝立,動作優雅從容,相貌秀美端莊,神情間充滿悲憫,目光更是猶如實質一般。
他其實是在看着不知名的地方,但所有人都感覺他在看着自己。與他對視的時候,忍不住就有千言萬語,想要一一訴說。
他沐浴着白光。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光線是從上方以及外面照射下來的,但所有人還是產生了一種錯覺。
這光輝猶如自生,發自每個人心底,映照在神像身上。
過了好長時間,人羣裡才發出竊竊私語,紛紛回神。
儲秋實直視許問,問道:“這樣的雕像,用全分法能夠完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