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2 解板

連天青是個很奇特的人。

許問拜他爲師的時候,是一個純粹的小白,對各種技藝都一竅不通,一點概念也沒有。

那時候他在姚氏木坊見到連天青,以爲這只是一個鄉下工坊的老師傅,老老實實地跟着他學,也沒覺得自己學到的東西有多奇妙,拜的這位師傅有多了不起。

但是漸漸的,他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見識越來越廣,就開始有一些感受了。

連天青懂的東西也太多了一點,好像只要是技藝,他就沒什麼不懂的一樣。

他一開始是衝着把許問培養成一個修復師去的,教他木工,一方面是訓練基礎手藝,另一方面也是爲了理解名作。

他由淺入深,教得非常透徹清晰。經常他說出一句話,許問當時聽過了就過了,後來想起來,才發現這句話裡其實包含着很多意思,足以給他很多啓發。

其實說起來,他跟着連天青學藝的時間並不算長,這中間還要去除他三次考試,以及前來西漠的時間。

不,來西漠的路上,連天青一直跟隨在他旁邊,通過各種引導,其實還是教了他很多東西……

這個過程就像他的這個人一樣,看似非常隨意,冷冷淡淡漠不關心,但其實每一步都蘊藏着深意,由淺入深、一步步地把他引導到今天這個程度。

教人一步,自己須前行十步。

許問越往前走,越能發現連天青前行的程度。

他所處的位置實在太遙遠了,許問直到現在也只能看到一點背影,難以真正觸及。

不過,這都是他在教與學之間得到的感受。

他還沒有見過連天青真正在衆人面前展現自己的絕頂技藝,現在終於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想想還是挺讓人期待的。

黑漆木盤停在連天青面前,連天青起身把它取了出來,端起裡面的茶杯,將茶水一飲而盡。

“六安瓜片。好茶。”連天青說。

“濃茶偏苦,有幸讓連大師喜愛。連大師要選什麼門類?”明山含笑而問。

“隨便。”連天青不以爲意地說。

隨便……

人羣輕微騷動。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大部分人一輩子能夠專精一項、達到頂尖的墨工程度已經很了不起,精通全部門類、執掌所有技藝?

簡直令人難以想象!

“那我就隨便抽取一本了。”明山似乎並不意外,向書架旁邊的管事點頭示意。

管事應聲而起,一名僕從在他眼睛部位紮了一塊不透光的黑巾,牽着他走到書架旁邊。

管事伸手,在書架上摸索了半天,最後選了一本不厚不薄的冊子,託在手上。

黑巾撤去,他連走幾步,雙手把那本冊子奉給了連天青。

連天青拿起來看了一眼,道:“是解板。”

解板,是一項民間工藝,簡單來說,就是把木頭做成木板。

解板匠,常常也叫鋸板匠,算是木工的一種。

一般來說,解板匠不單是鋸板,也包括找到合適的樹,把它砍下來的這個過程。

到後來,還包括了其他時候的砍伐處理樹林。

譬如一家人門前大樹被蟲蛀空枯死了,需要把它砍掉,但是四周都是房子,樹倒下來就會把房頂砸壞。

這種時候,就需要請動經驗豐富的解板匠出手了。

解板匠很重要,但並不是一個很受歡迎的職業。

民間流傳着一句話:“千匠萬匠,不要學解板匠。晴來解在山頭上,落來解在埂沿上; 站起來吊煞相,眠倒來活和尚。”道盡瞭解板匠的艱辛與忌諱。

大部分時候,樹都長在荒郊野外,找到一棵合適的板材樹木,需要上山下田,非常辛苦。所以解板匠通常還要學一些捕獵尋藥之類的雜學。

同時,開始鋸大木頭頂端的時候,解匠要站在凳子上,像個吊死鬼;鋸到底部的時候,坐在地上,像個活和尚,很招忌諱。

不過不管什麼手藝,學通學精都要點本事的,會出現在這裡也很正常。

“請開始。”明山伸手示意。

一名侍女嫋娜起身,點燃一柱檀香。

身處空曠的室外,香氣彌散,氣味微淡。

但上好的檀香,只一絲就能讓人心思寧定。

許問最初是在舊木場學習,那裡的木頭都是現成的,他從修復開始學,很清楚怎麼處理糟爛的木材,還真沒試過這麼初始的階段。

他有些好奇,身體向前探了一下,卻聽見從另一邊傳來的一聲輕哼,帶着明顯的不滿。

他愣了一下,轉頭去看,沒看出來到底是誰。

香菸從火頭上散出來,在空氣中嫋嫋飄散,然後消失。

菸灰落下,柱香逐漸縮短,最後燃盡。

這一段時間裡,所有人寂靜無聲,全部都在靜靜等候。惟有金頂河從他們身邊流過,帶着早春活潑的氣息。

連天青一頁接一頁地翻着書,不快不慢,但絕無停頓。

柱香還剩一半的時候,他合上最後一頁,擡起頭來,說:“我看完了。”

他從漆盤裡拿起一個木牌放到旁邊,直起身,左右看了一圈,問道:“我是就這樣講,還是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我演示一下的?”

此時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放到身邊的,正是那塊金漆木牌!

這是要改進這獨門絕活了?

其實大家都清楚,金漆牌裡包含着紅漆牌的內容。

你要改進,不得先演示一下,做個前後對比?

但解板匠用的是樹或者原木,是很大的材料,這可真不好準備了。

“解板是嗎?恰巧了,這裡有一棵枯樹有點麻煩,正好可以給連大師施展。”

明山領着連天青往山谷裡面走,許問馬上站起跟了上去,其他大師對視,也一樣起身跟上。

他們不一定都是木工,也不一定要親自解板,但誰不想看看這位半步天工的本領?

“如何?”明山走到一棵大樹跟前,停下腳步。

“可。”連天青甚至沒有細看,就點了點頭。

許問擡頭看,這裡是一片疏疏落落的樹林,由於先青谷的特殊氣候,大部分樹上已經有了茸綠的新芽。

但眼前這棵全無動靜,枝椏枯槁,光禿禿的,明顯已經死了。

枯樹旁邊是青青草地,上面還開着一些黃色和藍色的小花,鮮嫩靈動,兩者形成鮮明對比。

“需要什麼工具?”明山問。

“一把斧子、一架木梯即可。”連天青說。

沒一會兒鋼斧已經到了他的手上,他掂了掂,說道:“這門技藝是解板中的一項,名叫替刨工。顧名思義,就是用斧子替代刨子的一門工藝。它能直接從頭到腳劈削樹木進行取材,劈面如刨,光滑不留痕。我先演示給大家看。”

說完,他走到枯樹跟前。

以斧替刨,劈面光滑,這不是木匠的進階基本功嗎?好像不是很難?

人羣裡的木匠墨工對視幾眼,有些疑惑。

然後,他們看見連天青走過去,站上木梯,揮斧,才意識到。

這不是木匠的功夫,這是解板工的功夫。

替刨工,是要直接對這棵高達兩丈,徑逾尺半的枯樹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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