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介紹一下”,這是很多面試的經典開頭,放在這裡似乎也並不突兀。
但那通常是一段面試的開頭,放在現在這個時候,正事基本上都已經談完了,就有點詭異了。
再加上這個岳雲羅的長相……
由不得許問不多想。
他思考片刻,決定簡短回答:“我出身江南,林蘿府於水縣許家/囤,在小橫村姚氏木坊學藝,學藝至今已有三載。走出小橫村之後,從於水縣縣試開始,經歷了徒工三試,均通過考試,出師成匠,前來西漠服役。”
他公開的經歷就是這麼簡單,幾句話就能說清楚,且沒有任何隱瞞。
岳雲羅明顯不會滿意,她注視着許問,緩緩道:“鄉村出身,三年時間便能通過徒工三試,三連魁首成爲江南路年輕工匠的第一。這種情況,要麼是天賦異秉,要麼是師從名家,更有可能兩者兼備。你的師父究竟是誰,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將你調教到這種程度?”
果然,正常人只會把他短時間內所有的成功歸功於他的師父,不會過多去想他的來歷是不是有什麼蹊蹺。
對於很多人來說,師父的光芒會讓人有很多壓力,但對於許問來說,這是貨真價實的掩護。
許問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繼續注視着她,過了一會兒,突然道:“您剛纔從流觴園下來,應該不難知道我師父是誰。”
岳雲羅明顯動容,豎起眉毛道:“你怎麼知道我去過流觴園?”
“我瞎猜的,試探着問一下,沒想到猜中了。”許問帶着他一貫的誠懇與沉穩說道,岳雲羅眉毛豎得更高,似乎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被詐。
“當然這也不難猜到。我早就知道流觴園和內物閣有聯繫,準確來說是有合作。流觴園在頂級匠人裡地位不低,流觴會又剛剛結束,在這段時間裡,內物閣與他聯繫的人身份也不可能低了。荊大人到京城去走流程了,您今天會出現在這裡,得到這些資料,必定是內物閣的大人物。遠道而來只做一件事,是不是太浪費時間了?”許問侃侃而談,思路非常清晰。
岳雲羅看着他,嘴角一翹,道:“思慮縝密,不愧是你師父的徒弟。”
許問看了她一會兒,緩緩道:“多謝師孃誇獎。”
岳雲羅猛地擡頭!
她注視着許問,許問坦然與她對視,毫無避開視線的意思。
良久之後,岳雲羅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問道:“你師父跟你提過我?”
“完全沒有。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我還以爲林林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許問毫不猶豫地說。
這句話一出口,岳雲羅的表情沒變,眼神卻出現了巨大的震動。她脣角輕輕一跳,拳頭下意識握緊,好一陣才鬆開。
許問一直在看着她,立刻知道自己這句話的確傷到她了。
他有一瞬間的後悔,但一想到她給連林林帶來的傷害,心馬上又硬了下來。
岳雲羅的動搖很快消失,她的手指輕輕在石桌上敲打着,冷靜問道:“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在天雲山服役的時候,遇到了吳可銘大師。他對多年前的那次同遊印象深刻,給我描繪了一番,我因此知道了您的存在與一些事情……”
說到這裡,許問突然想到,吳可銘一直對當年的事情念念不忘,而後來他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在京城,是個著名的書畫大師,來往於公爵之家,備受重視。
岳雲羅也在京城,還是內物閣的實權人物,兩人一直沒有碰過面,是岳雲羅有意避開的嗎?
而且,關於她現在的身份……
許問突然想到了之前聽說的一些傳言,關於內物閣建立的經過之類的,他陡然又有了一個猜測。
但這個猜測太驚人了,才一出現馬上又被他打消。
不可能的,岳雲羅一個有夫之婦——至少曾經是,怎麼可能改嫁給皇帝,還是個貴妃?
他多半猜錯了,岳雲羅應該是貴妃身邊的女官之類,代替她去做一些事情,把持一些權力……
許問一心二用,把吳可銘在天雲山講的那些事情對岳雲羅回憶了一遍,岳雲羅沒有留意他的走神,表情微微有些惘然,彷彿也陷入了回憶之中。
許問講完,兩人間沉默片刻,岳雲羅的眼神恢復清明,淡淡道:“故人舊事,好久沒聽人講過了。原來天雲山一行,在他人眼裡是這樣的看法。”
這話裡明顯有話,許問頓時收回了心神,專心聆聽。
“天雲山,是我夫妻關係破裂的始點,從那時候起,我萌生了離開的想法。”
這年頭,做長輩的一般不會在小輩面前提及自己的私人生活包括感情之內,女性長輩對男性小輩尤其如此,要避諱很多東西。
但現在岳雲羅談及往事,坦然淡定,再尋常不過了一樣。
許問有點不想隨便探究連天青的往事,但不得不說又有點好奇。
他正在猶豫,岳雲羅話風一轉,說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事。
“我生來便較常人力大靈敏,男女皆是。七歲之時,我就用蠻力砸破了一名盜匪的頭顱,直置其於死地。”岳雲羅道。
許問有些動容。
七歲就已經殺過人?
這也太厲害了。
“我出身於工匠之家,祖輩曾出過天工,到上一代尚餘些底蘊,但已然沒落。家族人丁凋落,只餘我與一名堂弟。”
說到這裡,許問已經猜到後面會發生什麼事了。
人丁凋落,大量技藝失傳,這一代只剩一男一女兩個後代。剩下的技藝會傳給誰?這根本是不用問的事情。
就算岳雲羅天生力大無窮,反應靈敏又怎麼樣?
她是個女孩子,總會是其他家的人,這就是先天最大的劣勢。
許問從不贊同這樣的做法,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事情的發展確實與許問想的類似,就算家裡只剩兩個孩子,也還是要傳男不傳女的,岳雲羅的堂弟就算天資遠不如她,也成爲了家族指定的傳承人。
但再接下來的發展,又跟許問想的不太一樣。
“堂弟與我關係甚佳,他知道我心有不甘,就把學到的那些東西拿來教我。但教了沒多久,我就懶得學了。他教的這些東西實在沒什麼意思,遠不如我自己創造的技藝來得簡潔方便!”岳雲羅道。
縱然是數十年前的事情,她現在提起來也是掩飾不住的自傲!
而只這一句話,許問心裡就微微一跳,隱約意識到了後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