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2 山中有堅石

接下來的路上,朱甘棠向許問詢問了一下逢春城現在的情況。

他來得匆忙,只知道一個大概,並不瞭解詳情。

許問當然是知無不言,有些問題,尤其是修路方面的,他還想詢問一下朱甘棠的意見。

當初他可不僅僅只是憑着一個概念就參與了主官競選,對於當前大周整體的道路狀況和技術水平是有一個全面的瞭解的。

於是兩人下車之後,之間的氛圍完全不同,閻箕第一時間留意到了,挑了挑眉毛,說:“你倆關係不錯啊。”

“我已經拜朱老師爲師了,要向他學習書畫。”許問如實以告。

“哦?忙得過來?”閻箕問。

“盡力而爲。”許問的話很含蓄,但態度非常認真。

“不錯,朱大人當代大家,書法自成一派,畫技不遜吳可銘,格局廣闊,堪爲良師。”閻箕目光柔和,微笑了起來。

“老閻,這可真不像你,誇得我臉都要紅了。”朱甘棠跟閻箕也很熟,在旁邊笑着。

“人就是怪,不誇要說,誇也要說。”閻箕語氣嗔怪,聲音裡卻是帶着笑的。

按理說這時代不可隨意拜師,一定要告知前一個師父,但這時誰都沒有提連天青,顯然大家都知道連天青是個什麼樣的人。

意識到這一點,許問突然莫明地感到了一些驕傲。

他們這次到天雲山是來考察花崗岩開採與運輸情況的,粗略說起來,這涉及到兩方面的工作,一項是開採,一項是運輸。

前期他們已經派了專業人士過來勘探天雲山花崗岩的儲藏情況,那人已經被通知了他們什麼時間會到,他們剛到,就見到了對方。

這人名叫伍留,外號五六,是江南人,擅長地質勘測。

這是這時代非常少見的工種,據說五六全是自學自研,僅靠着前人的筆記和自己的苦工做到現在這種程度。

內物閣曾經想請他進來做個供奉,被他婉拒了,說自己更喜歡在野地裡跑,不擅長在朝廷任職。

但這次,內物閣跟他說了逢春城新建城的事情,再次邀請,他卻欣然前來,幾乎沒有多做考慮。

五六/四十多歲,外形有着典型的江南人特徵,相貌清秀,身材纖細,因爲長年在野地裡跑,不可避免地膚色黝黑,臉上佈滿了風霜的痕跡。

“是現在去看還是過會兒?”

相互介紹了一下,五六對於許問的年輕明顯有些驚訝,但沒有多問,直截了當地進入了正題。

“現在就去吧。”許問回答得也很果斷。

“那走。”五六說。

一羣人也都沒有意見,跟着五六一起上山。

天雲山非常陡峭,石居這一段尤其如此,當初許問跟許三他們完成任務,費了很多的力氣纔到達石居。

當時他們完全想象不到石居是怎麼建成、材料是怎麼運上山的,後來發現後山的機關纔算瞭解了一些。

五六帶他們走的則是另一條路,跟他們當初上山時候的不一樣,也不是後山那條。

他一邊走一邊說:“你們說的那個地方我去看過了,挺奇妙,了不起。但我估算了一下,運載量有限。建座石居還可以,建個城肯定不行。這是我琢磨着找的另一條路,你們看看。”

現在已是二月中旬,早春時節,天雲山已不是他們上次來時的模樣。

許多山石間萌生了新綠,有的還開出了不同顏色的草花,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剛剛上山,只覺心曠神怡。

但走了沒一會兒,就明顯感覺到不對了。

綠意迅速由濃變淡,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岩石,他們常常要攀石附壁,非常艱難地才能上去。

第一個開始喘氣的是倪天養。在遇到許問之前,他是貨真價實的深度宅男,認識之後活動量稍微大了一點,但也僅止是活動,完全沒有系統的鍛鍊,更沒有長年勞作,體力是真的不行。

他氣喘吁吁地問道:“這,這種地方能,能修路?能運,運石頭?”

祝石頭默不吭聲,伸手扶住了他。

“怎麼不能?把這裡燒了就行了。”五六看着有點文氣,走起山路來卻非常輕鬆。他拿着一根長竿走在最前面,一邊說,一邊用竿子點點,圈了一大塊石壁出來。

“這上下都可以修路,這裡燒了石頭,就能把上下都連起來。”他一邊指點一邊說,凝視山壁的樣子就像已經看見了未來的道路。

“關鍵是,這裡,這裡,這裡,全是花崗石石脈,就地取材,就地運輸,豈不方便?”

“看不出來啊?哪裡有花崗石?”倪天養趁着說話的功夫喘了口氣,順着五六的指示東張西望。

“我畫個圖給你。”五六脾氣溫和,再加上這本來也是他帶許問他們來看的目的,聽見倪天養的話,他認真地點了點頭,說道。

“這怎麼畫……”這時候他們正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地往上爬,整個身體全靠兩隻手和腳下的一點地撐着。

這種環境,五六怎麼畫圖?

五六一隻手抓着巖壁,另一隻手從腰畔抽出鑿子,單手操作,噹噹噹在山壁上鑿出洞,釘上釘子,扣上皮帶。然後用皮帶捆住身體,把自己固定在了山壁上。

整套流程他全是一隻手完成的,熟練而流暢,顯然是做慣了的。

然後他騰出手,從背囊裡拿出釘在薄木板上的紙和筆,刷刷刷畫了起來。

許問正在他右手邊,偏頭就可以看見。

五六畫出來的有點類似於一種版畫,線條清晰,沒有明暗,有少量透視,重點是山石的走向與山峰之間的關係。

他很快就畫好了,拿給他們看:“看見沒有,這一片都是花崗石。”

“這是石頭?怎麼看起來像是……”倪天養驚訝地說。

“像水流?這就對了。”五六說,“石頭跟人一樣,是一片片長在一起的。挖出了一塊花崗石,就表示周圍有一片花崗石。只要找到這個走向,就可以琢磨出來往哪裡採了。”

“就是要找到石頭窩?”祝石頭突然問。

“對!”五六樂了。

許問有些驚訝。

來之前,他專門研究過古代地質學的發展。

跟其他學科一樣,古代的地質學也全部都是由經驗構成的,還充滿了風水和巫術等矇昧的色彩。

畢竟古代礦物最大的作用之一,就是煉丹。

尋找礦物的方式也是如此,主要靠經驗和觀察力。

礦物常常伴生有特殊的植物,有特殊的地貌,早在《管子》裡就有寫到:“上有赭者,其下有鐵。……上有丹沙者,其下有鉒金。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銅、金。”

在《酉陽雜俎》裡也有寫到:“山上有薤,下有金。山上有薑,下有銅、錫。山有寶石,木旁枝皆下垂。”

礦物中的成分會對地表與植物的生態造成影響,這是植物找礦的理論依據,中國人對此觀察並發現得非常早,但也僅止步於此,並沒有發展出更完整系統的理論。

但五六卻發現了礦脈,這代表他在一定程度上發現並理解了它們的生成與存在方式,這無疑是巨大的一步,在這方面,他已經領先於這個時代了。

民間自有能人……許問在心裡感慨,聽見倪天養問道:“燒石頭是什麼意思?石頭也能燒嗎?”

“當然。在石頭上鑿洞,填入木炭,能把它燒軟燒裂,敲碎移走。開採石脈,也要這種手段。不過花崗石太硬了,開洞燒石都有點麻煩,得於想想辦法。”五六耐心解釋。

這確實是古代開山取石的常用手段,許問也是知道的。

在現代,則採用了更方便、更具革命性的手段……

他擡頭,看向連綿不絕的山峰,想象着其中堅石,有些猶豫。

他沒有留意到,他不遠處的閻箕,也與他看着同樣的方向,同樣的有些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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