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6 那月,那泉,那樹

這問題也太刁鑽了吧!

許問做事情向來就很專注,打水就是打水,哪裡注意得到周圍有什麼樹?

再說了,現在是晚上,黑燈瞎火的,哪看得見什麼樹啊。

朱甘棠這個問題……

許問想了半天,終於想到了一棵。

“最喜歡的是泉水旁邊的一棵柏樹,不太高,在水上投下了影子……”

“試着把它畫出來。”朱甘棠拿起那支小羊毫,把筆交給他。

這時候墨也墨好了,許問拿起筆,在紙上停留片刻,開始做畫。

本質上來說,他是會畫畫的,前前後後畫過那麼多圖紙呢。

不過那都是炭筆,用羊毫還是第一次。

羊毫筆端非常柔軟,觸在生宣上,稍微一頓就是一團墨。

許問有點不太習慣,但到現在,他對肢體的控制力已經非同小可,很快就適應了,開始在紙上畫出流暢而均勻的線條。

朱甘棠在旁邊看着,揚了揚眉。

許問如實畫出了他記憶裡的那棵樹,大小、高矮、枝幹樹葉延伸的形狀……

畫得非常準確,跟他記憶裡的樹一模一樣,基本上是完美再現。

不過畫成這樣,許問心裡還是有點忐忑,畫完之後停頓了一會兒,才放下筆,把畫交給了朱甘棠。

朱甘棠安靜地看着,看不出什麼情緒。過了一會兒,他把畫交還給許問,誠實地道:“看不出你喜歡它。”

對這棵樹,許問確實談不上喜歡,這只不過是他唯一一棵有印象的樹而已。甚至他都無法確定他畫的真的準確。

所以朱甘棠這樣說,他也無話可說。

“你再去看看那棵樹,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如果不是,找到那棵你最喜歡的。”朱甘棠放下畫,說道。

他說得很認真,於是許問就去做了。

閻箕就住在他們隔壁的房間,許問出門的時候他看見了,走出來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閻箕在這些人裡最爲年長,體力不可避免地衰退,今天跑了一天的天雲山,他是真的累了,現在披散頭髮,散開衣襟,看上去有點不羈。

“教他學畫。”朱甘棠微笑着說。

“半夜讓他出門式的教法嗎?”閻箕抱着手臂問。

“專門對他的教法。”朱甘棠說。

閻箕揚了揚眉,看了他一眼。

“學畫畫,無非繪形,畫神。許問畫得一手好圖紙,捕捉物體形態,對他已經不是問題。至於事物的神髓……”朱甘棠緩緩道。

“匠與藝的差別,無非就在這裡。”閻箕道。

“是。許問年紀輕輕,便已是墨工,匠技幾已大成。他向我學習,無非是想更進一步。我已經告訴他,書畫與其他技藝大有不同了。”朱甘棠說。

確實,匠技十大門類裡,其他門類基本上都是由匠人完成的,只有書畫基本上是讀書人的專項,就連衍生出來的裝裱也常常由讀書人來親自接手完成。

書畫確實需要技巧,需要長時間的練習,但它包含的藝術追求比其他技藝更加明確,這也確實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許問獨自一人走在黑暗的小徑上。

雖然春天已經來了,但夜風還是有些微寒,周圍並無蟲鳴,只有夜鳥寒號,聽上去有點瘮人。

許問當然不會怕,他記得朱甘棠的任務,仔細打量着自出門以來的每一棵樹,但看來看去都覺得它們很像,除了形態樹種以外,根本看不出來差別,完全分不出自己究竟應該喜歡哪一棵。

嘖,真的有點棘手。

許問越走越這麼覺得。

現在是夜裡,周圍一片漆黑,如果不是頭頂還有一點月光,以及許問的眼神比較好,可能連周圍的路都看不清,更別提分出那一棵棵的樹。

但他還是耐心地走着看着,盡力去完成朱甘棠的要求。

他很信任這位新拜的老師,知道他這要求其中必有深意。最關鍵的是,他隱約能意識到這是因爲什麼。

心與技,道與術,一直以來他都在全力以赴學習後者,現在,是接觸前者的時候了。

哪棵樹……

許問一邊走一邊看,不知不覺中,他回到了先前打水的那眼泉水旁。

他站定了腳步,看見了“那棵”樹。

然後他意識到,這就是他先前對朱甘棠說的那棵,第一次他過來打水的時候,唯一留下印象的那棵。

重新看見它的時候,他知道這是爲什麼了。

除了因爲打水,他在這裡停留了更長時間以外,這棵樹也確實跟其他的不一樣。

這是一棵柏樹,瘦瘦小小,根紮在山壁間的石縫裡,樹冠昂揚向上,彷彿擡着頭一樣。

它周圍沒有其他“同伴”,因此月光也能無拘無束灑落下來,披在它的身上,顯出它全部的形貌。

明明只是一棵樹,卻莫明地讓許問想到一個詞:矯矯不羣。

許問之前對朱甘棠說喜歡這棵樹肯定是有點敷衍的,但這時,他卻真的坐下了,就坐在泉水旁邊,柏樹的下方,盯着它看了起來。

他坐在地上,雙手撐在屁股後面,仰着頭。

月光如水般鋪下,與下方泉水相接,銀色的月光與銀色的水,幾乎融爲了一體。

周圍雜樹灌木很多,尤其顯出了此處的空曠與僻靜,許問看着那棵樹,注視着它在水面上投下的影子,不知不覺地出了神。

他向來想得很多,滿腦子都是事情。

事實也是這樣,他總是很忙。

他擁有兩個世界,無論在哪邊,都要學很多東西,做很多事情。

這邊有新逢春城,那邊有遁世博物館和文傳會,兩者之間還有許宅。

更別提他現在只會木工和石工,要走連天青的路子成爲天工,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

他腦子裡隨時隨地都塞滿了東西,各種人各種事各種技術。

除非累到極點倒頭就睡完全陷入無夢的睡眠,否則就算做夢,許問也只會夢到這些,沒完沒了。

而此時,他坐在這一眼泉水旁邊,坐在這一棵柏樹下方,坐在這一汪月光裡面,卻難得的完全沒去想這些事情了。

他的大腦澄明得有如這片月光和這眼泉,心思寧定,什麼也沒去想。

不知不覺,光線偏移,由明變暗,再又暗變明。

天亮了,他坐過了這一整夜。

他眨了眨眼睛,從地上站起來。

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觸碰到天工第一境的邊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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