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球不會說話,許宅的事情一直是許問一個人的秘密,無人可以述說。
所以,在連天青來到這裡之後,他在閒聊中如實對他說了全部的事情,包括荊承的存在,他與許宅莫名的聯繫,以及前後發生的奇特變化。
隨着時間流逝,許問對許宅的掌控日益增長,也對宅子裡的各種情況有了一些特殊的感應。
他仍然不知道荊承是誰,爲什麼會在許宅裡,但他能感覺到他的存在,能隱約體會到他與許問之間的牽連。
荊承跟許宅……好像是一體的,兩者的氣息相互勾連,幾乎連接在了一起。
如果不是他確實有實體可以接觸到,許問會覺得荊承是這宅子的精魄什麼的。不過就算是現在,他也不能確定他真的就是真人。
這些情況他都對連天青說了,連天青對此印象很深,現在他看着對方,非常準確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荊承揚了揚眉,往旁邊走了一步,目光從連天青身上移開,看向許問。
許問渾然不知所覺,整個人完全地沉浸在了自己的工作裡,誰也不會懷疑,他今天的狀態極佳,境界與之前又有了明顯的跨越。
不過如果他轉頭看見就會發現,一段時間沒見,荊承雖然沒有恢復最早時的狀態,但也沒再繼續老化下去,相比最後一次見面還年輕有精神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他與連天青一近一遠,站得並不算太遠,比較起來,兩人竟然有一些微妙的相似,乍一看上去簡直像是兩兄弟一樣。
“聽說你失蹤很久了。”連天青不動聲色地打量面前的人,難得首先提起了話題。
“半死不活,隨時要死,但現在暫時好像還能活着。”荊承說得乾脆利落,彷彿生死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麼。
“你失蹤的時候去哪裡了?”連天青又問。
“你覺得你的那個世界,是什麼?”荊承沒有直接回答,卻是來了一句反問。
他答非所問,連天青卻緊緊注視着他,從他的話裡感受到了一些什麼。
“是什麼?”他緊接着問。
“你在來到此處之前,對此沒有過疑惑嗎?”荊承仍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又問了一句。
連天青緩緩眯起了眼睛,移開目光,與荊承看向同樣的方向。
許問從圓刀換成了平鑿,正在進行圓雕。
圓雕是把材料雕刻成立體三維雕塑的手法,許問這件作品的綜合性非常強,圓雕只是其中之一,規模相對比較小,佈局主要在角落。他雕刻得細緻而快捷,一把平鑿幾乎被玩出了花,刃鋒刃尖甚至手柄,每一個部分都能用來製作。
他的速度並不慢,早已胸有成竹,以連天青的目光能夠看出,他的指掌之間有一股淡淡的氣流,縈繞在他身周,與他周圍的一方天地,以及更遠處的人們交匯糾纏在了一起。
這股“氣”是對着他眼前的工具與材料而去的,但無形之中,他可以影響更多的東西,這明顯就是天工第二境的特徵。
但連天青不用去觀察周圍其他人就知道,他們也許會有一些輕微的感應,但其實並看不到這股氣。
是因爲這些人實力境界不夠,還是因爲別的一些什麼?
譬如說,他所在的世界,甚至他自己,是真實存在的嗎?
“確實有。”連天青回答道。
荊承沒有動作,但連天青知道他在聽。
“年輕的時候,我就常常在想這個問題。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我知道它的存在,是因爲我能感受到它。但我的感受又是真實的嗎?如果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來的呢?更有甚者,如果連我也不是真實的呢?”連天青緩緩說道。
他說得很流暢,顯然這些確實是他思考過無數次的問題。
不過這也不代表什麼。
哪個年輕人沒有胡思亂想過?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天才工匠,非常年輕時就已經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基本上已經算是藝術家了。
藝術家的瞎想,能叫瞎想嗎?
“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了。這個世界也許不是真的,我也許也不是真的,但那些美,一定是真的。那一處亭臺,一盞石燈,一塊碑文,一扇木窗。這些必定是真的,其中所藏,盡皆是美,絕非爲我。”
說到這裡,連天青的聲音變得堅定,幾乎是斬釘截鐵。
“那你爲何還有惑?”荊承問道。
連天青一怔,猛地轉頭看他,然後久久沒有動作。
有一個問題,許問問過,連天青也思考過。
天工無惑,字面意思好像很清楚,但究竟是什麼意思?是指的結果還是條件?
這是指,成爲天工了,就可以沒有疑惑了;還是說,只有沒有疑惑了,就可以成爲天工了?
但無論是哪邊,是人怎麼可能沒有疑惑?就算是現在這個擁有了難以想象科技手段、可以探索比以前更多東西的世界,不能理解的還是非常多——甚至比以前更多了。
人真的能沒有疑惑?沒有疑惑,那還是人嗎?跟神仙有什麼區別?
但誰也不會覺得成爲天工就成神了,說到底,那只是實力更強、等級更高的工匠而已。
那麼天工無惑指的究竟是什麼?
無的,是什麼惑?
現在兩人談及這個話題,荊承突然發問,連天青電光火石間,彷彿有一道霹靂劈在了他的腦海中,讓無數以前混沌不清的東西變得雪亮一片、清晰分明。
在那個被許問稱之爲班門的世界,他見識過很多,思考過很多,經歷過很多,有些事情早已釋懷,有些事情至今不能放下。
來到這個世界,他遭遇了巨大的顛覆,見到了更多的東西——比許問知道得更多。
在這個世界,他彷彿並不受什麼束縛,頃刻之間就可以跨越千里,他甚至還去過了大洋的另一端,在另一個世界只聽說過的地方。他也曾無人所知地坐在圖書館的角落,一本接一本地翻完了一個又一個的書架。
深切地看過了兩個世界,他又想起了年輕時的那個問題。
我所出生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我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嗎?
這時,荊承的發問讓他所有的思緒全部串聯在了一起,他的手輕輕按在了旁邊一盞石燈上,手指一陣虛化,像是全息投影信號不好一樣晃動了一下。
燈旁有一條小溪,石燈潮溼,上有青苔。然而連天青的手落在上面,始終潔淨,沒有沾上半點青泥。
但他並沒有關注這些,而是非常專注地看着許問。
他還是能看見許問指掌之間的氣,它影響着他周圍的人與那一方天地,但更多的,還是貫注進了他手中的木料裡。
這讓那方寸血櫸具備了一種不可忽視的光輝,與別不同,絕非爲我。
連天青看了很久,良久之後,釋然一樣笑了起來。
與此同時,屋內的許問突然一驚,動作停住。
他的耳畔突然掠過一陣難以名狀的聲響,而就在剎那之間,他意識到了這是什麼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