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飛走時,許問的心跟着劇震了一下,猛地站起,向前邁步,險些一腳摔出走廊。
這時,他正站在剛剛修好的走廊上,旁邊是圍欄,圍欄另一邊是園景,上方則是空無一物的空氣。
他所看到的畫面是憑空浮現在這空氣裡的,就像此處拉開了一塊幕布,開始放映起來了一樣。
風箏越飛越高,他的頭也越擡越高,那一刻,他彷彿真的身臨其境,看見了風箏斷線,飛上了雲層深處。
而同樣在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這位將要臨終的中年匠人,明白了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也許他這一生之中,曾經無數次地想要這麼做吧。
只是在這特殊的時刻,終於做出了決定而已。
畫面漸漸消失,這一幕卻長久地映在了許問的心中,留了很久很久。
良久之後,他的目光從眼前空無一物的空氣中移開,望向許宅深處。
他想,這幾千年以來,這華夏大地上曾經存在過的無數工匠,曾經發生過多少次這樣的故事?
許宅是想通過這一次次成功的修復,把它們傳達給他看嗎?
那麼接下來他將看到的,還有什麼?
果然,這樣的事情不斷重複着,他還是看到了幾位天工,處於明顯不屬於他們的時代,或爲全新的科技感到震驚,或者直接融入,開始學習新的東西。
但呈現在他眼前的更多的還是普通工匠,他們終其一生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在他們的生命中,“物”與“人”,情感與藝術完全地融在了一起。
其實他們展現的技術、做出的成品許問很多都沒有見過,顯然已經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或者所存在的,根本不是現在這個世界。
但許問清楚地知道——他能感受到。
儘管如此,還是有一些東西留存了下來,代代傳承,直至如今。
其實一直以來,他都在想一個問題。
舊技術會被新技術取代,舊的審美也會漸漸變化,與當時的環境結合,變成全新的概念。
那麼,這些老的、經常可以稱得上是過時的東西,留存下來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對此,他之前只有一些模糊不定的想法,但現在,它好像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
“呀,今天是許宅開工兩週年的紀念日啊。”
宋繼開翻着牆上的日曆,有些驚訝地說。
“是嗎?”許問擡頭,往那邊看了一眼,突然也有些感慨,“時間過得太快了,不知不覺就兩年了。”
“是啊,我也沒想到,這次我會在一線呆這麼久。”宋繼開走到他旁邊看他工作,搖搖頭說道,“其實在這之前,我很少接觸實際工作了,一年裡一半的時間都在跑各種會展。”他摸摸自己的臉,笑着說,“好好一個老粗,都快變成小白臉了。”
“那也不至於。”許問跟他已經很熟了,隨口開玩笑,“你長得就不是老粗樣子,當然跟小白臉更不沾邊。”
“嘿!可別亂說,我年輕時候,也是校草一根!……你這手藝,又精進了啊。”宋繼開跟着他一起胡扯,扯到一半,突然換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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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兩人的熟悉程度,他當然用不着拍什麼馬屁,這時這句話,完全是發自真心。
每次看許問工作,他都覺得太賞心悅目了,而稍微看得久一點,就能感受到,在原有的強悍程度上,他還在不斷精進,越來越強!
現在他在做的是修復畫幅,這是文物修復的常規項目之一,宋繼開在帝都看過無數次,照理來說沒什麼好吃驚的。
但此時許問修復起來的感覺,卻跟他以前見過的其他老師們完全不同。
所有文物修復的過程,在做完檢查、擬完修復方案之後,總結起來無非都是拆解、清理、補配、組裝、潤色五個過程——跟清洗家裡的空調機沒什麼兩樣。
許問現在在做的是第二步,清理。
畫軸的畫心已經取下來了,背後的命紙破破爛爛,與畫心死死粘在一起,需要把它們清理掉,重新裱上新的命紙。
這個畫幅原先的保存情況非常差,雖然有畫軸的保護,但仍然受到了嚴重的破壞,好像曾經被火燒過,又被水澆了,之後沒有及時處理,就讓它在那裡亂糟糟的捲成了一團。
所以這幅畫在修復的時候,第一步就很麻煩,要把卷緊的畫軸拆開,還不能傷到畫面本身。
這一步的時候宋繼開也在場,那會兒,他還真沒意識到這一步有多難,就看見許問隨隨便便就把它解了開來,好像這就是非常正常的一幅畫,跟別的沒什麼區別一樣。
後面他回味起來,才漸漸意識到,前面許問進行的那些預先處理、中間看似隨意的手法,這些東西里究竟包含着什麼樣的技法。
舉重若輕,真正的舉重若輕。
而現在這時候也是一樣,他拿着一個竹鑷子,正在揭畫心背後發黃的薄紙。
只見他伸手就是一塊,再伸手又是一塊,速度不算特別快,但明顯也絕不慢,帶着他特有的節奏感,天然的賞心悅目。
沒一會兒,殘破的黃紙就在他手邊盤子裡堆成了一小堆,畫心乾乾淨淨,不留一絲殘痕與碎屑,那是會讓人懷疑這畫是不是真的保存不佳的程度。
“如果不是我親眼看見你從頭開始做的,我簡直會以爲你換了幅畫。”宋繼開忍不住說。
許問一笑,對這樣的誇獎表現得泰然自若。
他不疾不徐地處理完這幅畫最難的部分,把剩下的一些工作交給了高小樹去做。
兩年來,高小樹的成長非常驚人。他的主攻方向還是木工,不焦不躁,基礎打得非常紮實。
與此同時,許問常常把他帶在身邊,讓他嘗試着接觸一些別的方面的工作。
也不是所有的都要他來參與,主要還是要打開視野,多看看技術以外的東西。
許問一直覺得,人不能只侷限於技術,多走走看看,盡其可能地體會一下人情世故,也是很好的。
尤其是搞創作的,這世上可能真有天才,能從自己的內心爆發出令人震聾發饋的巨大能量,但大部分人,都還是需要從這個世界獲得一些什麼的。
許問洗了把手,開始看宋繼開剛剛送過來的許宅修復階段性總結報告。
與此同時,他想起了另一個世界——班門那邊的工程進度。
到現在爲止,許宅工程剛剛完成全部四個階段工作中的第一階段,逢春城那邊工期更緊,進度也更快,已經進入完工驗收狀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