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顯沒有對他的故事做總結,現場陷入了一片安靜,大家都在東張西望,出神地看着各處。
有人在小聲交流,回憶自己以前遇到的或者聽說過的各種類似的事情,都是些樸實無華的故事,但現在聽起來格外有不一樣的溫度,讓人想要打從心底微笑起來。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想法。”
許問望着旁邊一座放在白砂上的靈璧石,突然出聲。
他的聲音不怎麼大,站的位置也不怎麼中心,但他一出聲,說話的人全部住了嘴,一起轉頭過來,目光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我是個匠人,我會用木頭石頭等各種材料做一些東西。”
許問說得更加樸實,“我最早學的是木工,師父給我佈置了一項作業,讓我隨便雕一樣東西,拿給他看。”
“那時候我基本功已經練好了,正是躊躇滿志想要練練手的時候,聽見這項作業卻有點傻眼。師父要是明說雕什麼東西,我還多少有個方向,這個隨便,真是最難的。”
人羣發出小小的笑聲,很多人心有同感。
很多工作都是這樣,不怕甲方給要求,就怕甲方不給要求。
不給要求的時候,他的心裡是真的沒有想法嗎?
當然不是,只是他沒有用語言表達給你聽而已。
“隨便”,就是最難的要求。
許問老職場人了,當然很清楚這一點,於是他愁眉苦臉地去冥思苦想,猜測連天青到底要什麼。
那時候他剛剛練完十八巧,基本功打得非常紮實。
連天青是想考驗他的木工技巧嗎?
想到這一點,他做了一個玲瓏球,一共十八層,每一層用不同的木料,一層套一層,工藝極其複雜。
最關鍵的是整個玲瓏球只有少女拳頭大小,精妙絕倫,完美呈現了許問當時的技術能力。
許問自己也很滿意,不過做完之後,他沒直接交作業,而是來到了連林林面前,把木球遞給了她。
連林林眼睛一亮,擦乾淨手接過來,欣賞了老半天。
十八層的玲瓏球,每層不同木料、不同花紋,各自可以轉動。
最巧妙的是轉動到不同的角度,它會形成不同的畫面,真的別具匠心。
連林林左轉右轉地玩了好一會兒,擡頭對許問說:“我很喜歡,但我覺得,我爹不會通過的。”
許問沒有沒有說你喜歡就好,而是問道:“爲什麼?”
“嗯……覺得少了點東西。”連林林誠實地回答。
許問皺眉深思。
後來他又做了兩樣東西,連林林都在搖頭。
許問也不多問,又去重做。
最後有一天,他中午有點疲倦,想去午睡。這天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竹窗照進來,灰塵在空氣裡浮浮沉沉。
本來是很好睡的時候,許問卻一直睡不着,老覺得枕頭不舒服。
舊木場到處都是木頭,他隨手拿起一塊,給自己雕了個枕頭。
自己睡覺的枕頭,當然不會做什麼裝飾,它就是方方正正的一塊,中間凹下去一塊,完美貼合許問的頭型。
當然,爲了美觀,他隨手修飾了一下邊緣,讓它變得圓潤可愛一點,也是爲了睡覺的時候不會不小心傷到自己。
他枕着這個枕頭睡着了,睡醒之後,他躺在牀上,發了一小會兒呆,拎起這個枕頭又去找連林林。
連林林看見它就笑了,問他道:“舒服嗎?”
“非常舒服。”許問誠實點頭。
“真好。”連林林笑着把枕頭還給他。
她沒有試,許問也沒有說要送給她。這是他給自己量身訂做的,完美適合他的頭型,也只適合他。
在連林林這裡過了關,許問就拿着去交作業了。
“然後,我交了作業,在師父那裡過關了。”許問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心情很好,脣畔掛着笑,聲音也很輕鬆。
把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拿到家裡來講,感覺也很正常,沒什麼違和感。
“十八層的玲瓏球不行,木枕能過?”
“對。”
大家面面相覷,思考着不說話。
其實到現在爲止,也沒人確切地知道許問的師父究竟是誰,但有一點所有人都是公認的。
許問師父的水平之高,世所罕見,不然也調教不出這樣一個徒弟,還讓徒弟一提起他就滿臉尊敬懷念。
這種大師審美水平也一定很高,他覺得一個無裝無飾的木枕頭比十八層繁複精美的玲瓏球更好,那必定就是更好。
“可惜,那枕頭只能我一個人用,換了別人都沒那種感覺。不過,真的很舒服。”許問眯着眼說。
後來他去西漠是去服役的,當然不可能隨身帶個枕頭,於是把它留到了連林林那裡。
再後來連天青帶着女兒一起走了,再見面的時候也沒機會問。下次見到林林的時候,似乎也是個不錯的話題?
只能許問一個人用,證明它不可能保留下來,成爲傳世的藝術品。一個枕頭,只能睡沒有裝飾性,當然也不具備任何藝術價值。
它究竟好在哪裡,爲什麼許問在這時候講這樣一個故事?
不知爲何,細聽起來,他這個故事跟榮顯那個彷彿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只是一時間有點不太能說得上來。
儀式到這裡已經差不多了,接下來陸立海藍一珉等人又帶着人繼續遊覽博物館。
當然,現在可以看的主要是外觀,裡面的展品之後纔會慢慢送進來。
這裡有紀女士和榮顯收集的,也有榮老爺子自己的藏品。
當然,要充實到全館還需要一段時間。
許問沒有多做停留,而是坐車從清遇回到了萬園。
大家都知道他忙着修復許宅,也沒有留他。
許宅現在修復了三分之一,還有一部分殘損待修,其中也包括了四時堂。
許問走進四時堂,球球彷彿有所感應一樣,自動出現,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然後許問一步邁出,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了四時堂二層。
這裡依然寧靜,時間與光線一同凝固,只要站在心裡,身心就會寧靜下來。
這裡總是白天,陽光從木窗裡射入,在地上投出勻稱而優美的窗花。
許問找了個地方坐下,手一伸,拿起一個罐子,裡面裝滿了魚鱗——正是那天晚上,他在船上收集的那個。
講完剛纔那個故事,他突然想好要做什麼生日禮物給連林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