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立海給許問講起當年的事情的時候,當然沒講得這麼細節,只說了大致經過。
提到那五個肉包子的時候,他有點自嘲,是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的。
但通過這些細節,許問完全能描摹出當初那個憤懣失落,感覺自己被欺騙了的年輕人。
總之,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
秦天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偷偷地摸進了班門,摸上了七劫塔,開始半住在了塔裡,翻閱學習裡面的典籍。
多年以前,這裡曾經發生過大火,當初留下來的紙張絹卷類的東西全部被燒了,但後來,班門一代代地又收集了不少。
包括大火發生之時,門內各人就回憶自己所學,把它們全部記載了下來,集結成集。
還有一些同行裡關係比較好的,聽說了他家的事情,也獻上了一些本門絕學。
如此種種,七劫塔裡好東西還是不少的。
十五叔身爲當代的守塔人,對七劫塔向來有一種異樣的敏感,幾乎是只要有人靠近塔附近就會發現,更別提從塔裡帶東西出去。
哪怕是隻有一個紙頭,他也會馬上有所感應,簡直像是一種異能。
秦天連竟然在塔裡呆了這麼長時間,完全避開了十五叔的守護,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最後也就是秦天連要走了,收拾了一些沒看完的,打了個包準備帶走,這才被發現。
——甚至還沒追上。
十五叔的手勢比得很快,陸立海的父親他們一明白過來,馬上警覺,開始全島戒嚴,進行搜索,翻地十尺也要把秦天連也找出來。
按理說,以他們發現秦天連所在的位置,以及秦天連的逃跑方向,他不可能那麼快逃出五島,理論上來說應該很容易被找到。
當時陸立海也是這麼以爲的,心裡還在暗暗想着要不要找時間跟他說說話,幫他求個情什麼的。
但很快,他又發現這又是自己自作多情。
秦天連根本沒有被找到。
從此,他就徹底消失在了陸立海的面前,再也沒有出現過,好像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一樣。
不,當然是有的。
陸立海記得,那時候十五叔難得的臉色發青,因爲七劫塔不僅少了三十多本書,還留下了一些東西。
一些雞蛋殼、包子皮、糉葉子之類,還有裝水用的竹筒等等。
看來這段時間,秦天連一直吃住在這裡,完全沒人發現。
陸立海當時也上了塔,他看着地上剩下的半個包子,徹底無語。
那大小、褶兒的皺法、裡面的餡,一看就是他家的,就是他準備帶給秦天連的那種。
…………
“有點過分啊……”許問同情地看着陸立海。
過了一會兒,他問道,“那之後,你們再沒見過?這次二十五年來第一次見?”
“……對!”陸立海至今仍有點憤憤不平。
“嗯……”許問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隔了二十五年,從年輕人變成了中年人,陸立海還能這麼一眼就認出來,提起當年的事情情緒還這麼重,可見當年的事真的給了他很大的刺激,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不過對方不是別人,是很有可能是連天青的秦天連,所以許問也不好說什麼,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無言的安慰。
這時,門聲一響,十五師傅敲了兩下門,比了個手勢。
屋外的三個人一起看了過去,許問瞬間就看懂了他的手勢,同時也聽見了旁邊陸立海的翻譯:“吃飯了。”
這三個字,陸立海說得非常不可思議,甚至還有點受寵若驚。
他完全沒想到他有生之年竟然能吃到十五師傅做的飯,甚至還想問一句他說的人裡包不包括自己。
但秦天連非常自然地起了身,走進了十五師傅剛纔所在的廚房。
“這麼小。”他站在門口,彷彿有點嫌棄地說,是嫌地方太擠。
“哼。”十五師傅冷哼了一聲,往旁邊讓開了一點,又向許問微微行禮。
許問覺得這一切很有意思。
照陸立海說的,二十五年前,秦天連來七劫塔偷東西被抓住了,生氣臉黑的是十五師傅。
爲什麼二十五年前,十五師傅見到秦天連,第一反應是轉身逃跑?
追的那個人反而變成了秦天連?
而且現在看來,等飯吃的是秦天連,做飯的是十五師傅,欠債的和催債的好像顛倒過來了一樣。
這不合理,難道這二十五年前,又發生了什麼陸立海也不知道的事情?
許問一邊想着,一邊走進了廚房,這地方確實不大,只有一張小木桌,很明顯平時只有一個人在這裡吃飯,桌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的痕跡。
但無論廚下,還是餐桌,一切都打理得乾乾淨淨,不見一點油污煙塵,這在這種燒柴生火的老式廚房是非常少見的。
許問看着竈臺,突然輕“咦”了一聲,走過去看。
“七星竈?不,不對。”
這竈一共四個眼,當然遠夠不上七星竈七眼的標準,但它的設計樣式、煙道結構,跟許宅五味齋的是一樣的,彷彿就是它的簡化版,是同一個設計師,或者說是同一個體系下出來的。
這就有意思了……
許問修復五味齋七星竈的時候,知道這是西南區域的一種特製爐竈,當初設計師是參考了遙遠他鄉的範例,經過自己的改進設計而來,有相當的獨有性。
那時候,如果不是連林林幫忙,許問估計沒辦法這麼快還原出原設計方案。
但現在,它又出現在了班門,思路和結構一模一樣……
這是爲什麼?這中間有什麼淵源?
“簡化的七星竈啊。”秦天連看許問在竈臺旁邊站了這麼久,一直盯着看,也稍微留意了一下,然後,他隨口說道。
“您認識?”許問立刻轉頭。
“西南那邊爲了煮茶,特地設計出來的一種竈臺,原本有七個眼,每個眼可以控制到不同的溫度,用作不同的用途。班門不知道哪一代有個先輩,去西南旅行發現了它,把它帶回來加以改良,用在了日常。可以燒飯、可以煮菜、可以燒水保溫,還是挺方便的。”秦天連道。
“班門祖先的事情,你怎麼會知道?”這時候陸立海也進來了,忍不住問道。
“我從班門借出去的書裡寫的。”秦天連道。
“借……”這一個字就讓陸立海無語了,他忍不住道,“有借就有還,你借的書,還了嗎?!”
“還了啊。”秦天連理所當然地說,“不信你問他。”
十五師傅面無表情,端着一個托盤從竈的另一邊走了過來,把上面的四個碗放在了桌上。
他迎着陸立海的目光,默默地一點頭,又走了竈邊。
這點頭……是真的還了?
或者說,還過?
他來過班門不止一次,而陸立海身爲班門門主,竟然一點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