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連完全沒把方知行的事放在心上。
對於他來說,這就是年輕時遇到的一件事情,他做過的這樣的事太多了,這只是其中一件而已。
他會記得方知行,其實還是因爲那座墓確實有些特色,他是順帶着墓留下對人的印象的。
不過,他不關心人不代表他不懂事。
文同心和方守一出現在這裡代表着什麼,還有那些文物局特別項目組的人……
也許許問在修復的這座宅子,其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簡單?
這間民宿住的都是去許宅上班的人,秦天連找了一圈,發現許問不在,於是跟着人羣一起走了出去,往許宅方向去了。
民宿在曲河旁邊,跟許宅隔着兩條巷子。
一路兩邊都是白牆綠柳,景緻非常幽雅,秦天連卻越走腳步越慢,眉頭也皺得越緊。
走到許宅的巷口時,他停駐了腳步,望着牆上的路標銅牌看了半天。
那裡清清楚楚地銘刻着“大工巷”三個字。
人羣從他身邊經過,往巷子裡走去,秦天連停了一會兒,才繼續往裡走。
走到巷子中央時,秦天連再次停步。
許宅前面人攢人的,堆得結結實實,只有中央讓出了一片空地,許問正跟幾個人一起在那裡調試直播設備。
秦天連的目光從許問身上掠過,投往後面的門楣上,表情深思。
…………
許問調好了設備,確定沒有問題。
這次停播了近一個月,復播除了虎鯨平臺的宣傳,還要做一些小的活動,譬如以前就做過的抽獎。
許問現在這種直播體量,抽獎都得斟酌,一不小心直播間就會卡死。
他正在跟直播平臺派來的工作人員討論細節,擡頭一看,發現了人羣邊緣的秦天連。
他實在太熟悉那張臉了,看見就覺得親切。
他跟工作人員交待完了最後的事項,出去把秦天連接了進來。
事情太多人也太多,他沒注意秦天連的異樣。
“這就是我在修的那座宅子,它沒有名字,隨便跟我取了一個,暫命名叫許宅。”許問一邊領着連天青往裡走一邊給他介紹,“之前就說想帶您來看看,但一直沒機會,沒想到復工的時候纔來。”
“……嗯。”秦天連走到門口時,腳步頓了一下,片刻後才緩緩擡步,繼續前行,但還是有些審慎的樣子。
許問正好被人叫去說了兩句話,還是沒有留意。
片刻後他走了回來,對秦天連道:“這是我曾祖父留給我的,說起來,他叫連墨,你聽說過嗎?”
“……聽過一次。”秦天連回答。
“在這之前,我也沒聽過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什麼,你聽過?”許問話說到一半,猛地轉頭。
“只聽過一次,沒有打過交道,也不知來歷。我只知道,他有過一座古宅,正在等待修復。除此之外,別無消息。”秦天連緩緩地說,講得很清楚。
“這樣啊……你是從哪裡聽說過?還能再想辦法打聽一下嗎?”許問問道。
秦天連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許問有點意料之中,有點遺憾地舒了口氣,指向前方說:“這樣啊……他要修的,應該就是這座宅子了。”
連墨這個人簡直比許宅還要神秘,對許宅許問多少還是有點猜想的,但連墨,他多方調查過,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
甚至像連天青這樣說聽過名字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見到。
聽過名字,總應該有個聽過的渠道吧?
順藤摸瓜打聽過去,總能打聽出來一點線索?
不過看秦天連這樣子,似乎並不打算跟他說。
也沒關係,只要他在這裡,他就可以慢慢問。
“我接到它的時候,它基本沒法看,現在向國家申請了保護項目,拿到了資金,修了兩年,大概修了三分之一。不過現在修完的基本上是相對比較簡單的部分,難度高的還在後面。”許問介紹。
萬園市的園林古宅非常多,許宅屬於比較標準的結構,秦天連對此並不陌生,就算沒人帶路也知道該怎麼走。
走了一會兒,他突然對許問說:“你不用管我,先去忙你的。你不是要搞那個直播什麼的?你去吧?我一個人走走看看。”
許問的直播確實馬上就要開始了,他也沒什麼不放心秦天連的,應了一聲,又交給他一個工作證讓他掛在胸前,自己就匆匆走開了。
秦天連看了一眼那個工作證,老老實實地掛上了,開始在宅子裡漫步。
宅子裡面的人並沒有外面那麼多,許宅的佔地面積真的不小,是正規園林的格局,修復階段,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必須得持有工作證才行。
修復工作開展了兩年,已經井然有序,各部門以及分項目組的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目的性很強,就不會亂。
所以,這時候像這樣漫無目的在宅子裡散步的,其實只有秦天連一個人。
他走得很慢,不時停步,在某處駐足,盯着那裡看半天——看的通常都是某個使用了特殊技藝、或者特殊造型的角落。
這樣的角落在許宅裡非常多,所以他停下來的次數也非常頻繁,幾乎一步一停,一停就是很長時間。
走着走着,他擡起頭,突然看見一道人影,彷彿從眼角余光中一閃而逝。
他一愣,猛地回頭,那是一叢竹子,竹子後面就是牆。
陽光照在竹子上,影子投在牆上,風過影動,似人而非人。
秦天連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等他走過,背影消失,竹影突然真的化成了人影,從牆上凝聚出來,形成了實質,站在竹邊。
是荊承。
他望着秦天連消失的地方,看了很長很長時間。
…………
秦天連繼續在宅子裡走着,不知不覺走到了正堂附近。
他站在走廊上,正在思考先去後面還是去看看側廳,就聽見前面傳來了聲音,擡頭一看,是許問拿着鏡頭,一邊說着話,一邊走了過來。
到現在,許問直播的設備已經跟最開始的時候完全不同了。
他用的不是手機,而是一個可以聯網的攝像機,通過專業鏡頭來看這個世界。
畢竟專業的高清鏡頭和手機攝像頭,展示出來的畫面完全不同,對許宅的美的展現力度也是完全不同的。
他沒有用支架,就是用手託着,託得非常穩,鏡頭沒有一絲顫動。
當然,對於許問來說,這種穩定只不過是基本功。
他剛剛路過一個紫藤花架,舉着攝像機拍那一串一串,彷彿會流光溢彩一樣的花朵,擡頭看見秦天連,向他點了點頭,鏡頭放下來時禮貌地避過了他。
其實秦天連確實不喜歡鏡頭,但對拍到他也比較無所謂。
他讓他一邊,讓許問過去,自己則慢悠悠地跟在後面,尾隨着他,聽他講解。
這是二階段修復開始的第一次直播,許問主要要對第一階段修復的結果做一個總結,同時介紹二階段將要修復的項目、現狀、計劃以及時間安排等等,讓觀衆心裡有一個大致的概念。
許問介紹這些內容的態度非常平等平和,彷彿真的把直播間的觀衆當成了與自己一樣的合作者,項目的“甲方”,不迴避細節,講得還比較專業。
秦天連當然是聽得懂的,但他更加留意的是這講解中的專業性——
普通觀衆,真的聽得懂?
又聽了一會兒,秦天連退後一步,也拿出了平板,找到許問的直播間,靜音打了開來。
入眼就是密密麻麻的彈幕,不屏蔽根本看不到畫面。
秦天連有生以來從未看過直播,他修復文物的時候遊刃有餘,得心應用,面對眼前這種場面卻有點懵逼了。
他在這頁面上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控制彈幕的地方,結果一點進去又有點傻眼。
分級彈幕,這是什麼東西?
試了幾次,他終於明白了過來,這直播間的彈幕是有級別之分的。
低級彈幕就是很沒營養的那種刷屏,高一級的會有一些認真的點評,再高級一級的是有價值的提問,最高級的有兩種,一種是解答彈幕問題,一種是對許問講解中的一些專業問題進行更細緻的解釋,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分級的,但秩序非常井然。
秦天連認真看了一會兒,揚了揚眉。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分級的,但高級彈幕的質量非常高,絕對出自專業人士之手。
到現在,許問的直播間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秩序,專業人士極多,高質量彈幕非常密集。
因爲不熟悉操作,在看的時候,秦天連的手滑了一下,屏幕移到了下面的評論區。
這裡儼然一個專業的討論區,有給許問直播做二創的,有討論專業問題的,甚至還有人寫論文過來求助的。
秦天連沒看過直播,不知道這樣的評論環境有多難得,但他看着也覺得挺有意思的。
這真的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看來直播……也不是那麼無聊的東西嘛。
不過……
秦天連收起平板,低下頭,注視着旁邊的那座石燈,走過去緩緩撫摸。
摸了一會兒,他再次擡頭,看向前方一處檐角。
那裡還沒有開始修,原本應該是一間亭子,但現在快塌沒了,只剩下了那一角,孤零零的,被雜樹掩映,上面掛着一個銅鈴,風吹過的時候也不動,彷彿已經鏽死了。
秦天連看着它,非常出神。
無人注意,他的身上泛起了一道異光,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