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交給萬物歸宗的數據不是隻有西漠一段的,更包括了懷恩渠全段,對面反饋到他這裡來的方案也是如此。
也就是說,許問做好的準備本來就包括了全域。
從他跟李溪水的對話裡就看得出來。
其他主事當然也各自有各自的計劃,甚至可能已經做了一些準備。
但許問手上的技術以及規劃,始終都是更先進一點的,完全可以對他們進行補充與調整,讓它變得更好。
這種時候,把他限制在西漠,完全是一種浪費,岳雲羅和孫博然說出來的這個,反而是對他更好的安排。
當然,這代表着巨大的權力,也是巨大的危機。
但面對挑戰而不接受,也太慫了一點。
更何況,許問早就做好準備了。
現在許問等人的身份已經轉換,座位於是也跟着換了一下。
朱甘棠去了餘之成空着的座位,李晟坐正,許問則站起來,走到了岳雲羅的下首,與孫博然一左一右地坐定。
甚至,在此之前,岳雲羅還稍微移到了一下自己的坐席,讓許問更突出了一些。
下面反應各異,李溪水還挺友善的,卞渡低眉順眼,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許問,目光閃爍不定。
舒立擺明了是餘之成的馬仔,剛纔沒處理到他頭上來,他頭頂上彷彿懸了一把利劍,現在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剩下胡浪七剛纔也沒說話,現在還是沒說,也不知道心裡另有主意,還是打定了主意跟着別人的腳步走。
接下來,萬流會議繼續進行。
餘之成被拷走,餘之獻和阿吉跟着也被帶了出去。
臨走時,阿吉感激地看了許問一眼,然後昂首走了出去。
對於官場上的事情,他了解不深,現在腦子裡也有點亂亂的。
不過,在這一片混亂中,他很清楚一件事情,他東嶺村大仇已得報,而這一切,全部都多虧了許問。
這個恩,他以後銜草結環,也得報了!
許問不知道阿吉心裡的想法,很快,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會議中。
李晟接手西漠段確實是沒有問題,但朱甘棠對晉中段肯定是有問題的。
他之前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準備,這邊的水利地形人文,所有的都只有一個大概的印象,完全不知細節。
但餘之成走了,宇文隨沒有。
晉中段的方案,本來也不是余文成親身做的。
宇文隨被單獨留在這裡,一開始有點不知所措,沉默地跪坐在一邊,一聲不吭。
朱甘棠自然有辦法。
他既親切又隨意地跟宇文隨說話,向他諮詢各種問題。
面對這個新上官,宇文隨倒沒有什麼牴觸,有問必答,只是很拘謹。
時間長了,進入他熟悉的領域,他漸漸就放得開了。
最有意思的是,中間朱甘棠對他說:“你給我一個實價。”
他稍微愣了一下,真的把冊子拿了回去,用硃筆開始刪刪改改。
改了一陣,他默不吭聲地把冊子還給朱甘棠,朱甘棠笑着接過,瀏覽了一遍,看他一眼,把它又遞給了許問。
許問看了看,也笑了。
幾乎所有關於價格的數字旁邊,都有了新的數字,單價和總價都有——所有的價格,都往下降了三成至五成不等!
剛纔宇文隨改得很快,中間幾乎沒什麼猶豫,顯然,關於這些內容,他其實早就裝在心裡了,上面要什麼樣的,他就給什麼樣的。
真可別小看這三成到五成,人工渠的修築是多麼大的一個工程,涉及到的費用項目可想而知會有多少。
貴价的東西漲得少一點,便宜的東西漲得多一點,積少成多,這數額就非常驚人了。
最絕的是,宇文隨最後還隨手標出了一個總價,所有人都能輕易算出來,這一進一出,足有三萬兩銀子出去了。
也就是說,如果照着以前的方案和預算,餘之成能直接從中貪墨三萬兩銀子!
而懷恩渠的總價,也不過三十萬兩而已,他這一出手,就有一成落進了口袋。
最後,這本冊子交到岳雲羅的手上,她沒把它還給朱甘棠,而是看了一會兒,自己收了起來。
宇文隨看見她的舉動,突然間汗如雨下!
剛纔他那樣做的時候,有點鬼使神差的感覺,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這舉動代表着什麼,會發生什麼事。
現在不用說,他所添加的這些數據將成爲餘之成新的罪證,把他往秋斬場上又推進一步!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餘之成就算被砍了頭,他的黨羽也還是在的。
他一個小小的工匠,萬一……
他低着頭,拳頭在膝蓋中握緊。
他後悔了,非常的後悔!
“好好跟着朱大人,不會有事。”岳雲羅瞥他一眼,淡淡地道。
宇文隨沒有擡頭,但片刻後,感覺一隻手在他的肩背上拍了拍。
很有力的手掌,帶着暖意,讓人心裡熨帖。
他緩緩擡手,對上朱甘棠的目光,對方向他勉勵地一笑。
不知爲何,就這麼一笑,宇文隨的心裡就放鬆多了。
許問把這一切看在眼裡,也是一笑,轉過了頭去。
宇文隨確實是有本事的,一夜之間,就能完成那樣一份堪稱“王道”的方案,還能找出他方案裡的“漏洞”,確實是個人才。
不過再怎麼人才,他也就是個工匠而已,身不由己,只能上面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跟着貪污犯,就爲虎作悵。
只是他心裡,好像還是有一絲清明與善惡之分,只希望他跟着朱甘棠,能讓這點東西成長起來,不再只是一個純粹的工具人。
有宇文隨幫忙,朱甘棠那邊就不是問題了。
餘之成被帶走之後,接下來的會議再沒有了任何阻礙,進展得非常順利。
四名主渠主事,剩下的只有卞渡比較官僚,但餘之成都被拿下了,他一個小小的工部官員算什麼?
他噤若寒蟬,全力以赴,十分配合。
舒立也是一樣,他只能祈求在會議上多展現一點自己的不可或缺,讓自己後面的路好走一點。
胡浪七這個人就沒什麼存在感,但同樣工部出身,跟孫博然卞渡他們都認識,很熟悉朝廷工程運轉的那一套,也有足夠的經驗,配合起來沒什麼麻煩。
許問前面沒怎麼開口,一直在聽。
每一位主事以及協助幕僚的發言,他都聽得非常認真,偶爾有不明之處,還會提幾個問題。
他的問題其實提得非常誠懇,就是自己不明白的地方,完全沒有刁難的意思。
但他每次開口,其他人就瞬間安靜,尤其是胡浪七和舒立等幾個人,聽問回答的樣子簡直有點誠惶誠恐。
許問一開始沒留意,幾個問題過後,突然意識到了這塊金牌的威力……
還好,技術人員開會,花樣總會少一點。
漸漸的,隨着開會時間變長,各人慢慢放鬆,對着許問也沒那麼緊張了。
而當所有主事講完自己的提案,就進入了許問的領域。
他再次開始提問,這一次問的再不是自己沒聽明白的地方,更是更深一步,問他們各種設計與安排的內在原因與邏輯,爲什麼要這麼做,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有什麼樣的好處,又有什麼樣的危害,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這正是之前難住舒立的問題,現在,更多的人被他問得額角冒汗,吞吞吐吐,但還是隻能絞盡腦汁回答。
很快到了中午,有一段吃飯休息的時間,舒立偷偷地對着宇文隨抱怨:“這許大人,問得也太刁鑽了一點!”
宇文隨眼睛有點發直,彷彿正在思考着什麼。
聽見這話,他猛地回神,搖頭說:“不刁鑽,問得好。對了,你說這個地方,我爲什麼要走這條道呢?”
他一邊說,一邊蹲下身子,在雨後潮溼的泥土地上寫寫畫畫了起來。
在場的所有人裡,只有宇文隨地位比他低一點,能讓他拉着吐槽一下。
結果他完全沒想到,宇文隨完全不響應他,還說這種話!
舒立站在宇文隨旁邊,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爲什麼要怎麼這條道,問你自己,我怎麼知道!”
“以前人家遇到這種情況,都是這樣走的。唔……爲什麼呢?”宇文隨冥思苦想,他覺得許問說得對,所有的經驗裡,都必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他能不能找到這個道理的來由罷了。
舒立居高臨下地瞪着他,不想跟他說話,轉眼又開始擔心,下午自己被問的話,應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