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有什麼不會用的!”大孩子猶豫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伸手去接。
許問搖頭,收回手,打開了那個皮袋。
那是一個用狼皮製成的皮袋,用皮繩紮緊。
解開皮繩,可以把皮袋攤開,裡面是插在袋子上的一整套工匠——木匠工具。
這種東西,許問當然熟悉了,那簡直是刻在他基因上的觸感。
不過打開之後,他也發現了之前熟悉之中那絲異樣感的來源。
準確來說,這不是一套工具,而是兩套。
斧頭、鋸子、量尺、墨錘墨線……一應俱全,非常完整,但每樣工具,都比正常尺寸小了一半,擺明了是個兒童版。
事實上打開它之後,這皮袋的主人已經不言自明,但那羣大孩子彷彿還是抱着一絲僥倖,死盯着許問不放。
許問一眼看見其中的一把刀,把它拿了起來。
這把刀也很小,只有常規尺寸的一半大,同樣是個孩童版。
但那熟悉的弧度、刀柄以及刀身某些位置凹凸的一些功能設計……許問可真是太懂了——
鐘意刀!
這分明就是鐘意刀的設計!
許問只看了兩眼就把那刀交到了那個大孩子的手上,指了指旁邊一根樹枝,道:“你用這刀,把它給我砍下來,砍下來了,我就相信是你的。”
一時間,這幫小孩個個都喜笑顏開。
他們這種孩子,誰沒幫家裡幹過活啊?個個都是好手。
砍根樹枝就承認刀是他們的,等同於把刀送給他們了。
“行!”那孩子接過刀,躊躇滿志地走到許問所指樹枝的旁邊,握緊刀柄,掄起彎刀,伸手就去砍。
他揮刀之時,就感覺到了不對,緊接着,刀刃像是打漂一樣從樹皮上滑了過去,一點也不受力!
這一刀,他只劃破了一點樹皮,離砍下來差得也太遠了!
旁邊其他孩子嚷嚷了起來,聲音嘈雜,說什麼的都有。
還有人上來搶這孩子的刀,自己也想上手試試。
許問不僅沒有阻止,反而向旁邊讓開了一步。
但所有人都是一樣的,這刀跟他們平時用的那種可太不一樣了,施力和受力的方式差別極大,這麼多人輪番上陣,竟然沒一個人能砍下那根看上去一點也不粗的樹枝!
他們全傻眼了,還有人試着去摸刀刃,想看看它究竟有沒有開鋒。
——這根本不用試,刀刃反射着寒光,肉眼可見的鋒利。
他的手指還沒碰到,許問就已經先一步伸出了手,輕輕巧巧地把刀交到了那個小狼一樣的女孩子手上。
“你來。”他說。
他交給的不是那個哥哥而是妹妹,這讓連林林有些吃驚,擡眼多看了許問一眼。
許問正好也在低頭看她,兩人對視,突然相視一笑,連林林伸手,握住了許問的手掌。
刀交到小女孩手上,她立刻握緊。旁邊她哥哥對她說了句什麼,小女孩點頭,大步走到樹旁。
她個子幾乎只有前面那些大孩子的一半,那根樹枝對她來說稍微有點高,把手伸過頭頂才能碰到。
這樣要砍起來肯定是很不順手的,連林林聲音很小地對許問說:“給她換一個地方?”
許問微微搖頭,而連林林話音未落,眼角已經閃過了一道亮光。
她轉頭去看,眼看着小女孩伸長手,手腕轉了一個極其巧妙的弧度,然後,幾乎沒有發出聲響的,那根樹枝落了下來,砸在了地上!
小女孩彎腰,揀起那根樹枝,非常驕傲地擡着下巴,看向那些大孩子。
那些比她高大得多的孩子全部都試了一遍,也沒砍下來的樹枝,就這樣被她輕輕巧巧地砍了下來,彷彿不費一點力氣!
這會兒還有人敢當着許問的面,說這刀是他們的嗎?
你都不會用,你憑什麼說它是自己的?
大孩子們面面相覷,目光閃爍了一陣,最後還是鬨然一聲,四散而去。
可能是左騰還有許問看上去太不好惹了,他們最後還是長了點眼色,沒敢隨意造次。
許問轉向那對小兄妹,把皮袋交還給他們,看着他們的表情稍微有些複雜。
鐘意刀的造型這麼奇怪,當然是有特定的手法搭配的,不會那手法,你根本用不了這刀。
許問之前是自己琢磨了一部分,又被郭安教了一部分。
而現在,這小女孩能夠熟練地使用這把刀,只說明瞭一個問題——有人教過她,這把刀的設計者或者傳承者,也是把這兩套工具交到他們手上的人。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郭家兄弟裡的哪一個……
許問開口問道:“你們……”
話纔出口,小男孩突然一拉自己妹妹,兩人一起向着許問和連林林跪下,一個頭磕了下去,一邊磕,一邊大聲說道:“謝謝恩人,謝謝恩人!”
鄉音難懂,他們這句話說的卻是標準的官話。
許問立刻回神,連忙一手把小男孩提了起來。
與此同時,連林林則已經把那個小女孩攬進了懷裡,拿出一塊手絹,把她臉上的污漬和嘴邊的血跡擦得乾乾淨淨。
“女孩子也不能隨便對別人下跪的。”她非常溫柔地說。
野狼一樣的小女孩渾身髒兮兮的,偎在她的懷裡,一動也不動,好像生怕弄壞了什麼東西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極其小聲地說:“可,可是我娘說,人家幫了你的忙,就應該道謝啊。”
聲音很輕微,官話也很不標準,但總算是能聽懂了。
“也有別的道謝的辦法啊。”連林林拿出手絹,給她把臉擦乾淨,指着一邊說,“比如說,我很喜歡那朵花,你能把它摘過來給我嗎?”
白臨村現在沒有下雨,但空氣還是有點溼漉漉的,周圍大部分花朵都已經凋零。
唯有一朵花長在那棵樟樹一根粗大的樹枝下面,被護住了,尚且完好無損。
小女孩聽見連林林的話,先是眼睛一亮,馬上就想動身的樣子,但看見那朵花,突然有點猶豫。
她走到那朵亮黃色小花的跟前,蹲下去,又站起來,再蹲下去,又再次站起來。
如此反覆三次之後,她回到連林林面前,小聲用那個很不標準的官話問道:“小花不想被摘,我可以不摘嗎?我,我可以用別的辦法謝你!”
連林林一直在看着她,聽到“小花不想被摘”六個字的時候,她的眼睛也亮了起來,笑吟吟地問:“什麼辦法?”
“我,我做一朵小花給你!”小女孩鼓起勇氣,說道。
“我也可以!”小男孩也站了起來,幫着妹妹說話。
連林林擡頭,跟許問對視一眼,一起說道:“好啊。”
小男孩走到樟樹旁邊,問妹妹:“哪根?”
小女孩的目光四處掃視了一下,指向其中一處:“那根!”
許問擡頭看向她指出的方向,眯起了眼睛。
連林林走到許問身邊,詢問一般地看着他,許問不動聲色,伸手向連林林比了個拇指。
那樹枝的位置比較高,小男孩動作很快地爬上了樹。
他提着皮袋中的那把小斧子,一手摟着樹,另一隻手則揚起斧子,乾脆利落地砍在了樹枝和樹幹的連接之處。
許問看清他砍的位置,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步。
這小男孩三四歲年紀,個頭非常小,力氣雖然比想象中的要大一點,但終究還是有限。
他一共用了十斧,砍下了那根足有他大腿粗細的樹枝,每一斧都在同一個位置,落斧很快,而且極其穩定。
左騰也在看着他,這時忍不住喝了聲彩:“好苗子!”
十斧過後,樹枝落下,小女孩已經守在了樹下,接住了落下的粗枝。
這時,她拿着另一把小斧子,抱着樹枝,盤坐在一塊石頭上,開始砍去上面的分枝以及樹葉。
她身體比普通孩子還要瘦,個子也很小,只到許問腰部,這根樹枝如果完全立起來的話,恐怕跟她差不多高。
但現在她坐在那裡,手起斧落,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動作果斷而有力,彷彿這樣練過千百次了。
細小的樹枝落在地上,在她身邊堆成小堆,樹葉同時落下,覆在上面。
許問看着她,目光突然有些迷茫,彷彿透過她的身影,看見了另一個人。
小男孩從樹上跳下來,往一處跑去,過了一會兒,抱回來一把乾柴,開始燒火壘竈。
“這……不是要做飯給我們吃吧?”左騰看得有趣,笑着對許問說。
“不是。”許問則已經看出他想做什麼了,搖了搖頭。
果然,石竈壘好、火堆燒旺的時候,小女孩已經把樹枝鋸成了一些木塊,小男孩接過來,一塊塊放到竈上的石板上。
火在石板下面熊熊燃燒,沒一會兒,木塊上面蒸出了水汽。
“剛砍下來的新木頭是有水份的,必須得曬乾才能做東西。想要快一點的話,烘烤也可以。”許問對左騰解釋。
兩個小孩熟練地看着火候,給木頭翻面——真像烤魚一樣。
烤好木頭,他們一人一塊地開始處理,小女孩把木頭切成小塊,製作花瓣;小男孩做的則是樹枝和樹葉。
許問和連林林一直盯着他們,打胚、細雕、打磨、拋光……手法是最簡單最基礎的那種,技術也很有限,但整個流程井然有序,明顯接受過訓練。
最後,一朵木頭雕成的小花遞到了連林林的手裡,小女孩擡着眼睛看着連林林,黝黑的眼睛裡帶着晶亮的光芒,無比誠摯地說:“漂亮姐姐,謝謝你!”
連林林有些怔然地看着她的眼睛,接過那朵小花。片刻後,她突然抱住小女孩,輕聲說:“謝謝你,我很喜歡,非常喜歡。”
小女孩笑了,還有點怯生生的樣子,但笑容明亮,真的非常開心。
小男孩走到妹妹旁邊,拉了拉她的手,另一隻手握着那把比鐘意刀小了一半的彎刀,臉上也帶着笑,很開心的樣子。
事實上,從他們開始選木斫枝開始,他們就不再哭了,臉上一直帶着他們自己也沒注意到的光芒,熠熠生輝。
許問注視着他們,突然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是姓郭嗎?”
“不知道。”兩個小孩對視一眼,小男孩說,“我叫小野,她叫小種,我們沒爹的!”
小野……小種……合起來就是野種?
誰會給自己的孩子取這樣的名字?
一瞬間,許問和連林林的笑容全部僵在了臉上,過了好一會兒,許問才問:“那你們的娘呢?”
“我娘啊,她叫破鞋!”小兄妹們大聲回答,聲音驚起了林中飛鳥,黑姑猛地騰空飛起,不安地扇了扇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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