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臉一側,好像那一巴掌真的抽過來,直接抽到了他的臉上一樣。
然而下一刻,許問就意識到了,這只是錯覺,更準確地來說,是回憶。
那是他已經上初中的時候。
他逐漸想起了更多。
他上小學的時候,是標準的留守兒童,父母一年裡大部分時間都出門在外,主要安排了鄰居和親戚來照顧他。
但人家也有人家的家庭人家的事情,所以大部分時候,都是許問一個人留在家裡,面對空無一人的居室,自己給自己做飯吃,自己收拾整理自己以及整個家庭。
大部分時候父母都會給他留錢,學費也好、生活費也好,不會少了他的。
但有時候走得太匆忙,也會忘記。所以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許問就學會了儘量省下一些不必要的錢攢起來,留作備用。
初中開始,父母留在家裡的時間變多了,相繼而來的,他們的爭吵也越來越多。
他們一點兒也不避諱許問,就當着他的面吵,有時候還會把他扯起來,讓他評理什麼的。
許問從痛苦到麻木,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
最煩的是他們有時候會遷怒自己,拎着一點很小的由頭大發雷霆。
於是許問學會了儘量收斂自己的情緒和需求,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在他那對父母面前,不存在就是最好的。
不知爲何,當初的情景如今又再次復現於他的面前,許問冷靜地看着。
眼前發生的這件事他已經不太記得了,但其實也多少記得一點。
這樣的事情太多,他沒辦法分辨是哪一次。
總而言之,是學校要統一校服,要每個學生出一筆錢,購買冬夏各一套。
很簡單很常見的要求,許問聽見老師說的時候,心裡就咯噔了一下。
回去碰見母親,許問如實告之,結果母親正不知道因爲什麼事情心煩,劈頭蓋臉就給了他一巴掌。
“錢錢錢,成天要錢,我的錢又不是大風颳來的!”沒有來由的怒火全部傾泄在許問的身上,他低着頭,很想說自己不買校服了,但一想到老師和同學們的眼光,就還是咬着嘴脣,一聲也不吭。
“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哭過。”許問注視着少年的自己,耳邊突然響起這樣一句話。
他轉頭,看見連林林的影子浮起,正在對自己說話。
連林林的聲音很輕,聲音裡有許多複雜的情緒,似乎是埋怨,又似乎是憐憫,非常溫柔,直說進了他的心底。
許問眼眶陡然一熱,情緒涌了上來,在喉間哽咽不去。
連林林說得對,他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不止是在她面前,在任何人面前、自己私下一個人時都是。
哭有什麼用?
起不到任何作用,不會有人看,不會有人聽,只會顯示自己的軟弱。
笑也是、生氣也是,他不需要展露自己真實的心情,他只需要想辦法解決問題就是了。
“小許!”
眼前昏暗的畫面陡然間全部破裂,許問身邊的聲音突然變大變響,所有的知覺全部都變得真切起來。
他又回到了那座風雪呼嘯的山壁上,身體仍然好好地釘在山石之間,並沒有釘空,也沒有下墜。
他剛纔突然停了下來,旁邊的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擔憂地看着他,連林林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許問回過神來,環視了一下四周,對連林林笑笑:“我沒事,只是剛纔突然走了下神。”
他的聲音在風雪裡傳出去,自然帶着一種穩定人心的感覺,旁邊的人齊齊鬆了口氣。
符規看了他一眼,頂着風大聲說:“有什麼念頭了先存在心裡,到安全地方再說。我這裡有板子,回頭你可以畫出來!”
許問知道他誤會了,以爲自己是突發了靈感——這可真是太工匠大師式的想法——不過他也沒有解釋,只是笑笑,繼續揮手向上爬。
連林林略有些擔憂地看着他,只有她,看出了許問確實是有些異樣的。
“再往上面有一點,有個山洞,到那裡咱們歇一下再走。”老黑終於發話。
風雪越來越大,眼看着不是用意志力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他們是趕時間,但也沒必要趕得命都沒了。
在老黑的帶領下,他們又往上爬了一段,登上了這一座山峰的山頂。
山後還有山,不過兩山之間確實有一個山洞,角落非常巧妙地擋住了風雪,而且可以完美地容納他們所有人。
大家一起進去,頓時感覺周圍安靜了下來,齊齊鬆了口氣。
這山洞以前也有人住過,正中央有個石頭砌成的火塘,老黑去角落裡扒拉出來一些柴火和生炭,一羣人開始生火。
這裡所有人都是做事的好手,沒一會兒,火光就騰起在山洞四壁,暖意撲面而來,左騰首先長舒一口氣,張羅着招呼孩子們把衣服鞋子脫下來,放到火上烤一烤。
不然雪氣透過衣物滲進骨頭縫裡,容易得風寒。
連林林看着左騰忙碌的樣子笑了笑,看了許問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道:“我來弄點東西給大家吃。”
很快,食物的香氣也升騰了起來,每個人手裡捧上了一碗熱湯。
“還是得要個女人。”符規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湯,對許問說,“運氣好啊,有這麼一個賢惠媳婦。”
誰也不是傻的,當然看得出來他倆之間的關係。
“我確實運氣好,不過還沒有成親呢,而且她這次上來,是想看看她爹在不在這裡。”許問一邊說,一邊瞥了一眼老黑。
老黑果然看了過來,問道:“你爹叫什麼名字?”
“姓連,叫連天青。他在山上嗎?”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連林林如實相告,有點緊張地問。
“連大爺?!”老黑倒吸一口涼氣,直起身子,面對連林林的表情已經全變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連林林,嘀咕道,“確實長得挺像的,我先前怎麼沒看出來呢……”
他這態度再明顯不過了,許問和連林林同時一喜,異口同聲地問道:“他真在山上?”
許問緊接着又補充了一句,“什麼時候來的?”
“具體時間我也不知道,在我之後,也不算太晚,可能一年不到吧。”老黑回想了一下,回答道。
這個時間……感覺是自從連天青消失之後,就出現在了這裡!
爲什麼?
他爲什麼會來這裡,爲什麼不回去找他們?甚至也不託人去跟他們打聲招呼?
他明明知道他們會非常非常擔心他……
出了什麼事嗎?
還是說,他被禁錮在了這裡,有無法離開的原因?
“他現在也在山上嗎?”連林林忘記了其他一切事情,急切地追問。
“那可不知道,天工大人的蹤跡,豈是我們這種人可以隨意過問的?”說起連天青的時候,老黑眼裡有着一種掩飾不了的狂熱與嚮往。
天工?
許問和連林林對視一眼,在對方臉上看見了同樣的驚訝。
也就是說,連天青果然晉升成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