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很冷,營地位於冰湖旁邊,天與冰交織,視野極其開闊,但也顯得更冷。
陳一程坐在高高的火堆旁邊,許問盯着那火焰看了一會兒。
那是一個巨大的鐵皮桶,有點油罐的感覺,裡面騰騰燃燒着近乎於透明的火焰,上方是淡而清晰的黑色煙霧。
許問不用走過去看,光看這火以及周圍飄散的氣味也知道,這裡麪點燃的是提煉過的原油,可能沒有內物府提煉得那麼好,但明顯也是很不錯的。
許問停頓了一會兒,陳一程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他提問。
過了一會兒,許問纔開口道:“有一種數字,我們叫質數,又叫素數。它所指的是不能成爲兩個整數乘積的數字,譬如2、3、5、7……”
這個概念對於這個時代的工匠們來說是非常陌生的,但幾乎所有人一瞬間就聽懂了,陳一程眼睛一亮,跟着數了下去:“11、13、17……”
“對,就是這些數字。有一種說法,這樣的數字分佈並沒有規律,純粹隨機。也有一種說法,它的頻率緊密相關於一個規律。你覺得會是這兩種答案中的那一種?”許問問道。
陳一程停住了。
他看着許問,目光彷彿落在他的身上,又彷彿並沒有在看着他。
這一刻,他的眼睛裡彷彿有無數星芒在轉動,快速而令人眩暈,遲遲無法停息。
不僅是他,旁邊很多人也都在盯着許問,臉上表情各異。
素數確實非常奇妙,在數學裡,它有一種獨特的美感,一種不對稱而獨立的美。
很多時候,讓你隨意報上一個數字,你都會情不自禁地報上一個素數,確實就是打從心底體會到了這種異樣的美。
素數究竟有沒有規律,這看似是一個簡單的選擇題,其實非常複雜,令人難以想象的複雜。
陳一程目光閃爍,一時間無法回答,過了好一會兒,反倒是旁邊的人先竊竊私語地討論了起來。
“感覺沒什麼規律啊。”
“感覺跟3、7這樣的數字相關的比較多,但兩個3,兩個7這樣的不行……”
“你這看得淺了。兩位數、三位數的還好說,千、萬、億、兆,這樣的怎麼說?數無止境,這樣的排列組合會越來越麻煩,規律越來越難找。”
“許問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意思,真有規律嗎?”
老黑看着許問,不知不覺間,又擡起了頭看向天空。
現在天還沒黑,他們頭頂是密佈的雲層,看不見一點星光。
但他從小到大,觀星的次數實在太多,星星的分佈、軌跡,他熟知於心,隔着雲層彷彿也能看見。
密佈的繁星在他腦中、心中閃爍、旋轉、運行不休。
對他來說,這就是天之大道,而許問說的這個問題,毫無疑問就是大道的一部分。
他望着星辰的軌跡,彷彿看出了一些東西。
這時,陳一程收斂起渙散的目光,看向許問,語氣非常肯定地說:“是有規律的。”
許問揚眉,還沒等他問出下一句話,陳一程已經先擺了擺手,搶先一步說道,“不過這個比試我認輸,我只看出來有規律,具體什麼規律,我半點也不知道。”
他認輸得非常爽快,又緊盯着許問,有些迫切地問道,“你知道嗎?能告訴我嗎?”
“不是我想出來的,是一位姓黎的前輩的推導。”許問並不居功,說到這位前輩姓黎的時候,心裡微微覺得有些好笑。
“姓黎的前輩,是黎耕郎嗎?”陳一程追問。
“不是,他在這裡並不出名。”許問搖頭。
“他是怎麼說的?”陳一程繼續追問。
“他有一個猜想,說起來有些複雜……”
許問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陳一程打斷,“沒關係,說給我聽聽!”
“他有一個假設……”許問終於還是講了起來。
這個假設當然就是千禧難題之一,黎曼猜想。
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數學問題,相關素數分佈,至今仍然沒有得到證明。
許問大學的時候出現了一部電視劇,就是關於黎曼假設的,當時包括他在內的很多同學,都對千禧難題這個話題津津樂道,很是研究了一陣。
當然,他不是數學系的,沒能力做什麼深處研究,就是了解了一些皮毛。
而現在,他發現這些“皮毛”他至今也能記得非常清楚,甚至能摸索着把它講給眼前這些古代的工匠聽。
這些工匠不愧是費盡心力蒐羅來的,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概念,這樣一個完全缺乏數學體系的世界,許問緩緩講起來,他們竟然聽得非常專注,有些人一臉迷惑,也有些人微微點頭,好像聽懂了一些的樣子。
講到最後,許問說道:“這個假設至今也只是假設,還沒有得到證實。有一些人試圖進行推斷,逐漸靠近,但離最終的結果還遠。”
就眼前這些人的常理來說,沒有得到證實的假設跟做夢一樣,不具備任何價值。
但此時,沒人想到這些。
在許問的講述中,黎曼的猜想有着獨屬於自己的脈絡,彷彿與星空中、天地間某種無形的脈動相合,震盪着他們的心靈。
“這個比試我輸了。”陳一程出了一會兒神,坦然承認,“不過我不是輸給了你,而是輸給了這位黎大師。這黎大師究竟是哪裡人?想必也是位天工吧?他能提出這個假設,卻不能證實,看來他的心之大道已臻至化境,我大有不如!”
“你說得確實也沒錯,但你沒注意到另一些事情嗎?”許問問道。
“什麼?”陳一程皺眉。
“所謂素數,並非黎曼提出來的,對它們的思考,也由來有之,持續不斷。除此以外,黎曼用以假設的符號與函數,他人進行的推導與證明方法……黎曼是一個人,但也不止是一個人。他位於的是,一整個體系。這體系由許多人搭建而成,步步升高,步步接近,逐漸逼近世界的真理,也就是你所說的天之大道。”
許問認真地說着,這纔是他真正想說的話。
他並不是想要用另一個世界的先進思想、一個未證明的假設來對陳一程進行降維打擊。
他是不認同他“天之大道,存乎一心”的說法,他是要跟陳一程論道!
世界的真相,不止存在於一心之間,更需要無數人世世代代的耕耘與累積。
坐在原處故步自封,就能得到“天之大道”嗎?
許問並不這麼認爲!
陳一程的目光聚集到了許問身上,漸漸變得凝重。
片刻後,他灑然一笑,道:“你錯了。”
許問不急不躁,緩緩應道:“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