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決定了?”
荊承剛出現的時候,身形僵凝,好像一樣機器人一樣。
聽完許問的話,他才緩緩“活”過來,動作重新變得流暢,凝視着他,問道。
“對,決定了。”許問很爽快地說。
說話的時候,他能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變化。
不,不僅是他,整個世界都在發生變化,在他做出選擇的那一剎那,他就真的斷絕了回去另一個世界的可能。
這原來其實就有徵兆,從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兩邊時間的流逝就發生了變化,不再是他去哪一邊,另一邊就停滯了。
他回去自己世界的時候,班門世界的時間仍會流動,雖然時間比例不同,但這個比例確實在漸漸加快。
當時許問就有預感,他總有一天,必須要在兩個世界裡做出選擇。
只是他沒想到,這個選擇來得這麼快,而且做出它來,好像也不是那麼難的事情。
接着,許問放下筆,站了起來,同樣有些抱歉地對黃桅說,“對不起,這個比試還是取消吧。我想了想,時間挺緊的,耽擱不起了。”
黃桅一直盯着荊承在看,這時轉過頭來,微微一笑,道:“行,那你就去吧。”
他站起來,把膝蓋上的木板放到旁邊——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上面空空如也,他也一樣一筆都沒畫。
許問轉過身,正準備走,突然又停下腳步,問黃桅道:“黃大師,你其實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吧?”
“哈哈。”黃桅笑了兩聲,爽快地說,“確實不是。我到這個地方來,就是來看你的。果然,挺有意思。”
“我的選擇,讓你失望了嗎?”許問問道。
“怎麼會?”黃桅搖頭,“各人皆有自己的天工之道,你只是選擇了自己的路而已。”
他的說法越發讓許問確定了自己的想法,他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所以,這個世界……確實是爲天工而存在的吧。相當於是一個——天工的試煉場?當我踏進許宅,我就走進了自己的天工之路?”
他轉向荊承,說,“其實你也並不是真人,而是千百年以來,無數工匠的精神集合。我總覺得這個人像你,那個人像你,其實也沒錯,他們都是你。”
許問說得有點不可思議,但這確實也解答了他一直以來心裡的很多疑問。
黃桅微笑着,臉上沒有驚異,好像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一樣。
許問看見他的臉色,立刻意識到,他猜對了,事情就是這樣沒錯。
原來是這樣……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雖然他其實已經猜到了,但還是感覺挺驚奇的。
一個不是人的人?
衆多意識的集合,卻能跟自己正常交流,如常對話?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況?
不過,這樣也讓他明白了那段時間荊承爲什麼會變得蒼老衰弱,一副隨時都要死掉的樣子。
因爲在那個世界,傳統技藝日漸衰退,而在這個時間,他又開始發展一些基礎工業的原因吧……
但現在,他站在這裡,看上去跟最初見面時沒什麼兩樣。
這代表什麼?
一切都好起來了,還是事情重新回到了最初那個未知的混沌狀態?
想到自己所在世界的現狀,又想到班門世界的情況,許問心裡漸漸有所確定了。
自己那個世界,當然是好起來了,去蕪存菁,很多沒有生命力的東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但也有很多有價值的東西留了下來,發生了變革,融入了新的時代。
對於“荊承”來說,這未必是他想看見的,但無疑是一條新的出路。
而現在這個世界……看上去是要看他了?
不過他已經做出選擇了。
不知道荊承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樣子。
“對了。”許問往出走出兩步,突然腳步一頓,轉身問荊承道:“別的也就算了,球球它……你幫我去問一下,它要不要跟我一起過來吧?”
他話音未落,就看見一隻黑貓憑空從空氣中勾勒出來,落到地上,“喵”了一聲。
接着,球球好像感覺到冷了一下,又叫了一聲,輕盈地跳進他的懷裡,主動把自己窩了進去。
許問笑了,撓了一把它的下巴,說:“從今天起,你要跟我一起在這裡過日子了。”
球球沒有回答,只是往他的懷裡鑽了一鑽。
“變胖了啊……他們也太喜歡餵你了吧?”許問掂了掂它的屁股,說道。
他說的“他們”,指的是來修復許宅的那些人。
文物局的也好,班門的也好,後面陸續補進來的其他人也好,都很喜歡球球,特別喜歡投餵它。
在那邊的時候,許問經常看見球球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啃東西,全是人家喂的吃的。
後來還有一個妹子的書畫修復師非常嚴重地跟其他人說,貓要少吃帶油帶鹽的東西,然後給球球買了貴价的貓糧貓罐頭,用乾淨的食器放好了,定時投喂。
不過很明顯,球球對這些食物不太感興趣,餓了纔去吃,更喜歡人吃的那些東西。
所以許問還是經常看見它偷偷地在角落裡啃,偶爾還會有人在旁邊叨叨,讓它快吃,別被妹子發現了。
想起這些事情,許問脣邊露出微笑,心裡又有些遺憾。
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已經跟那個世界斷開了連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這些回憶,如同珍珠一樣,只能放起來好好珍藏了。
假如那邊時間還在動的話,許宅……就交給他們去修復吧。
許問揣着球球,往連天青他們的方向走。
球球蹲在他懷裡,半個腦袋伸出他的肩膀,金色的眼睛倒映出他背後的人。
黃桅跟荊承說了兩句話,然後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出兩步。
行走間,他的身形越來越淡,最後消失在空氣中。
荊承則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許問的背影,直到他最後也從球球的瞳孔中徹底消失了。
許問完全沒回頭,一直向前走,路上他突然看見一個人,有些意外地擡了下頭。
這個人他只見過一次,但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在這裡碰見也算正好。
許問停下腳步,跟對方打了個招呼:“陳師傅。”
陳一程看見他,停下腳步,揚了揚眉。
許問一隻手摟着貓,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一個木盒,遞給陳一程。
他微笑着對對方說:“我已經選好了。”
陳一程接過盒子,打開一看,裡面的兩匹馬只剩下了一匹,許問還給陳一程的,是那匹雕工粗糙,但更具神魂的。
“另一匹,就請你割愛,送我當禮物吧。”許問笑着說,也不問人家同不同意,就繼續抱着貓,走開了。
陳一程愣愣地看着許問走開,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許問一步一步,突然想起件事,自言自語一樣地對球球說:“說起來,荊承之前那個樣子,是覺得我會留在這裡吧?他以爲我打開了自己的內心,會選擇‘我真的想要的?’”
許問擡起頭來,面帶笑意地看向前方,“那隻能說,他太不瞭解我了。我從來沒有違背過自己的心意。”
也許童年時發生的事情給他的性格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但發生過的事情就是發生過,你不能假裝什麼也沒有。
人的性格其實是由很多方面共同塑造而成的,一個創傷,只是一次影響而已。
也許現在的他,有時候是太過照顧別人的想法,忽略了自己的。
但重要的是,他並不覺得這樣的自己有什麼不好。
而且,他現在極其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想法,明白了自己未來要走的道路。
全心全意沉迷創造是挺好的,無止境地逼近自己的極限,逼近世界的終極,在末日降臨前完成它,達到內心最深層次的滿足。
這挺好的,想想就覺得很美妙。
但不是他想要的。
他喜歡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以及這個世界本身。
它最初的出現可能只是一場幻夢,無數經典作品以及它們所屬背景的虛幻的雜糅。
但那之後呢?
失落的“唐”之後,那一個接一個的時代,乃至於現在的大周,對這個世界來說全部都是真實的。
從江南到西漠到晉中,那些竭盡全力生存並不斷嘗試改變這個世界的那些人全部都是真的。
許問原以爲他在這個世界的羈絆只有連家父女,但仔細回想起來他才意識到,他捨不得的人原來有那麼多。
他捨不得離開他們,他捨不得讓他們死在末日。
那沒辦法了,他只有再多做一點努力。
他已經修了逢春城和懷恩渠,那他未來要做的事情,還可以再多一點。
七劫是天災沒錯,那就以人類的力量,盡力去抵禦吧。
不管最後能不能成,總可以讓他重視的這些人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另一個世界其實也有很多他割捨不下的人,但是沒辦法,看上去這裡更需要他。
許問嘆了口氣,摸了摸球球的頭。
他一步步走着,微笑着擡頭,看着那兩個熟悉的人影,已經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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