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之前,王憶把邱大年和墩子買到的兒童春秋裝拿出來,然後對學生們招手:“班幹部和助教們都出來,過來代表你們班級來領校服。”
“校服?”學生們一臉迷茫,滿頭霧水。
他們甚至不知道什麼叫校服。
王憶便解釋了一下:“我上次去滬都,人家單位得知咱們學校的同學們家裡條件艱苦,甚至還穿尿素褲,然後就支援了咱們一批衣服。”
“統一的樣式、不同的大小,一人一套,以後上學就要穿這個衣服,所以它叫做校服,專門到學校來穿的……”
他的話沒說完,本來隊列整齊的學生們爆炸了:
“衣服?一人一套?”
“王老師這是給我們的?你不是騙人吧,就是有人送給我們一套衣服?是新衣服嗎?”
“滬都的大單位呢,滬都可好了,那裡人都是住樓房、坐汽車,家家戶戶有自行車和電視機,我舅姥姥家就是在滬都,我去過,過年時候一盤子的大白兔奶糖呢!”
旁邊挨訓的一夥大人聽到王憶的話也有點炸鍋:
“王老師剛纔說啥?滬都單位給娃們準備了衣服啊?一人一身?”
“應該是,校服嘛,這個我知道,縣裡學校的娃娃就穿校服,不過要錢啊,王老師這個不要錢?”
“我草,我吃虧了,我還沒有娃、我家少分一套衣服!”
“我上學時候咋沒有這樣好事啊?我媽咋不晚幾年生我?我跟王老師唸書多好!”
社員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王向紅這人最重視紀律,要是以往時候他批評犯錯的社員結果社員們敢這樣他肯定揮拳頭上去打人了。
但今天他也懵了。
他下意識走向王憶問:“王老師,你說啥?你給學生娃們要來了校服?”
學生們和社員們不知道校服,他可是一清二楚,畢竟他平日裡沒少跑縣裡和市裡,縣裡市裡學生啥樣他了解。
王憶說道:“對,其實不是我要的,這個事是這樣的,支書……”
他把上週末去滬都時候楊兵的反應如實告訴了王向紅。
但他在錦旗上撒了謊,說是委託滬都一家單位幫忙生產的:“這事還得感謝徐經理呢,我上次去滬都不是乘坐了供銷公司的船嗎?也住進了供銷公司的招待所。”
“恰好當時招待所裡還有滬都一家單位的工作人員,我倆吃飯時候認識了,然後他們單位是紡織廠,專門生產各種錦旗,我就請他幫忙加急只做了一面旗幟……”
王向紅聽完了這件事明白了:
“那位楊主任其實是看上了咱生產隊的感謝信和你以咱生產隊名義準備的錦旗,這是好名聲的事,有助於他在單位往上走一走!”
王憶說道:“應該是這樣,因爲我答應他會再專門給他送一封感謝信和錦旗,所以他就給咱郵寄了好寫的辦公用品。”
“這些校服可能不是他們單位給捐贈的,是那個紡織廠給捐贈的,不過也跟楊主任有關吧,楊主任是個熱心腸的人,或許是他又聯繫紡織廠一起給咱學校進行了物資捐贈。”
王向紅握住他手腕問:“這麼重要的事,你前幾天怎麼不說?還有做錦旗的錢……”
王憶擺擺手:“這些不用說,我都有數,支書,我心裡有數就行啦。”
王向紅使勁拍他肩膀:“王老師,王老師!你啊你,你給咱隊裡,真是給咱隊裡立大功,一個勁的立大功!你要是在部隊,你這樣的就是特等功臣!”
王憶把衣服拿出來。
這些衣服他都看過了,全是海魂衫配綠軍褲,褲子上還有一條塑料小腰帶,男女樣式一樣。
當時時間緊急,邱大年和墩子沒有挑選機會,所以看到這個衣服樣式滿足王憶需求就買了下來。
說起來它們廉價感十足,海魂衫染色不勻、綠軍褲是滌綸的,質地很粗糙,而塑料小腰帶更廉價,如果單條賣的話估計只能賣一塊錢一條——在22年它們有個共同的稱呼。
工業垃圾。
畢竟一身才十五塊,因爲邱大年買的多最後還硬生生砍掉了一百塊的總價!
可是在82年就不行了。
這太時髦了。
綠軍褲竟然統一配了小腰帶!
島上的大人都沒法做到人手一條腰帶何況孩子們?孩子們的褲子都是用麻繩綁着。
於是拿到這身衣服後他們呆住了。
捧着衣裳一時之間翻來覆去的看,沒人說話也沒人試穿,就是來回的看,高高興興的看,難以置信的看。
王憶揮手:“沒多少時間了,都趕緊換上衣服吧,那個男學生去教室,女學生去後面大竈——記得關好門窗。”
“你們試試衣褲合不合身,不合身的互相換一下,反正都是一樣的衣服,大傢伙不要敝帚自珍,要換合身的!”
王狀元拿了最大號的一套,他叫道:“王老師我不要合身的,我要最大的,我長得快,穿一身大的能多穿幾年!”
大膽激動的點了點自己家崽子,滿臉欣慰:你小子沒白吃飯,長心眼了。
學生們歡呼着跑去教室和大竈換衣服。
王東寶撒腿往家裡跑。
他以最快速度把兒子給拎了回來,氣喘吁吁:“王老師、王老師,我家家大米,大米也是你學生啊!”
王新米一直被勸退在家幹農活,被老爹拉來後不敢再鬧騰了,跟鷓鴣似的縮在王憶跟前。
王憶看了看他身形拿了一套遞給他:“行了,今天開始你歸隊吧,以後再欺負同學可就不行了。”
一聽這話王新米急忙點頭。
王東寶從後腦勺給他掄了一巴掌:“啞巴了?”
王新米急忙小聲說:“王老師好,謝謝王老師。”
王憶摸摸他的腦袋,說道:“行了,趕緊去換衣服,然後咱一起進城。”
王新米頓時咧嘴樂了。
新衣服。
進城!
島上學生缺營養多數長的瘦小,相比22年孩子同齡人在個頭那可是要小不止一圈,所以這些衣裳都比較大。
這正合82年家裡給孩子買衣裳的傳統,儘量買的大一些多穿兩年,然後大的穿完了給小的穿。
王憶挨個給整理衣服,說道:“男同學的上衣扎進褲子裡,皮帶可以露出來。女孩子不要這樣,女同學的衣服放出來把腰帶給蓋住。”
有些男生當場拉開腰帶把衣服往裡塞,一個個露出小腰帶昂首挺胸,走起路來故意搖着胯。
跟一羣小流氓一樣。
王憶倒是理解他們的心情。
我有新衣裳,我驕傲!
挨訓的漁家漢子中不乏青年,他們一個兩個羨慕的要流口水,王東峰直接問:“王老師,你學校還收學生嗎?你看我是個半文盲,我想上學去掃掃盲……”
“你那是想掃盲?你那是想去混一身新衣裳!”王向紅撇嘴。
王東峰訕笑道:“支書我太喜歡這衣裳了,你看,海魂衫呀,這是城裡青年纔有的衣裳。”
王憶說道:“你們不用太羨慕,那啥,人家單位上給咱郵寄東西的時候還捎帶了一封信,說是他們倉庫裡有一批老式軍裝,就是六幾年時候的綠軍衣,現在軍隊換裝用不上了,他們跟黨委申請一下,或許可以捐贈給咱生產隊。”
他回來研究過了,現在社會上有大量無銜軍裝,因爲前幾十年社會的流行方向就是崇軍追軍愛軍,老百姓衣服全是軍裝樣式也是差不多的面料。
這一句話把王向紅的興趣都給勾起來了。
漁家漢子們顧不上隊伍,紛紛圍上來詢問。
綠軍衣啊,這整個島上就幾個退伍兵有呢!
王憶看看天色說道:“這事我回來再細說吧,學生們準備好了,我們得趕緊出發了,人家慶祝活動是十點半開始,咱再拖下去來不及了。”
王向紅說道:“對,先去參加活動,大膽,帶隊出發!”
大膽一揮手喊:“走,同志們跟我去搖櫓,最快的速度把咱們王老師的隊伍送進縣城裡!”
兩艘綠眉毛船就坐下了所有學生。
一大三邊四條擼同時搖,帆布再升起來,兩條船乘風破浪去的很快。
碼頭上不像往常那樣忙碌,今天淺海區域都開始海禁了,小船出不去,只能停靠在岸。
好些漁家人坐在船上抽菸,滿臉愁苦。
船靠上碼頭,王憶組織學生們上岸:“王狀元,你喊號子列隊,那個王新釗、王醜貓,你們倆給他當副手。”
“是副官,王老師。”王狀元興高采烈的喊道。
大膽上去擡腳要踹兒子,但看看兒子身上的新衣裳沒捨得下腳改成罵了一句:“副官你娘個批!反動派的軍隊纔有副官,咱們人民的隊伍是沒有副官的,都是同志!”
學生們天天列隊上勞動課,王狀元那邊把口號一喊,他們便很快列隊起來。
統一的服裝,男孩子還是統一的髮型。
綠眉毛船上的漁家漢子們滿臉欣慰,真是像模像樣啊。
碼頭上其他人也是第一次看到穿着這麼整齊的小學生,很好奇,他們沒事幹紛紛圍上去看熱鬧。
王憶過來塞給大膽一包煙,說道:“給社員們分一分,你們在這裡等着,什麼時候活動結束,我自己帶隊回來。”
大膽說道:“王老師你放心的去,船就在這裡,那個要是有啥事的話……草,晦氣!”
他話說了半截罵了一句。
王憶順着他眼光看去,看到有機動船轟轟轟的帶起浪花開過來。
開來的機動船不大,上面塞滿了人,也是小學生。
船頭上站着一箇中年人,王憶盯着他看,有點眼熟。
他迅速回憶了一下回憶起來了。
是上次在集體市場水花島攤位上的兩個賣家之一,應該叫劉一手,這個綽號比較好記,他記得清楚。
劉一手看到了他們,特意將船停靠在了旁邊。
他關掉髮動機歪頭吊眼的看向大膽說:“喲,這不是咱民兵隊的隊長同志嗎?隊長同志搖櫓來幹什麼呀?”
後面又有兩艘機動船到來,船上都是滿滿的小學生。
這是王憶第一次在82年看到自己學校以外的學生便凝神去打量。
相比之下這批學生精神狀態比自己手下學生差不少,衛生狀況也不好,頭髮參差不齊,穿着很雜亂。
有穿的好的孩子穿白襯衣、白褲子還有吊帶,跟城裡孩子打扮很像,但更多的穿着破舊,衣服上補丁不少。
他在挨個船看人,卻被劉一手誤會成是在羨慕的看船,便故意跺了跺腳說:“今年年後剛買的一艘船,300匹的馬力,這在海上跑的快呀,你們天涯島什麼時候也能買上?”
大膽問道:“劉一手,你想捱揍嗎?”
劉一手不怕他,說道:“我怎麼了你就要揍我?行,你想來揍我就揍我吧,反正碼頭上有水警,我不信水警同志會放任羣衆受委屈、放縱行兇者……”
“你媽說誰是行兇者呢?”王東峰打斷他的話。
王憶擺擺手說:“行了行了,別跟牲口一般見識,狗沖人汪汪叫幾聲,人還能衝它叫回去?”
大膽一行鬨堂大笑。
劉一手和船上的幾個人勃然大怒,可是劉一手看清王憶的樣子後收斂起怒氣。
這個男人不好惹!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在自家攤位前,就是這個長的很帥氣的青年一口氣撂翻了十幾個會功夫的漁霸!
其他人不知道,有青年桀驁的指向他說道:“草你……”
“別罵。”劉一手趕緊摁住身邊青年,然後壓低嗓音,“他會功夫,就是這個人打拳帶電!”
青年的聲音戛然而止。
但已經晚了。
大膽一行人齊刷刷的站起來,有人指着青年問:“劉飛,你剛在噴什麼屁呢?”
王憶懶得跟沒見識的小青年算計,他擺擺手道:“還是那句話,狗咬人了人不能反咬狗一口,我得帶學生趕緊去青年大街了,你們在這裡等着。”
機動船上有水花小學的老師,這老師納悶的問:“你就是天涯小學那個新教師?你們學生在哪裡呢?”
王憶指了指圍觀的人羣。
碼頭上人太多,已經把列隊的學生們給擋住了。
王狀元聲嘶力竭的喊着號子,學生們跟着口號踏着腳步離開。
人羣退讓,衣着整齊甚至髮型一樣的學生積極昂揚的走出來。
這段時間王憶給他們提供早飯,他們的精力得到補充,已經有了少年人的精神煥發。
今天又換上了統一的新衣服,學生們的自信心前所未有的強烈,他們眼光很亮、臉上有光彩!
水花島這邊全員倒吸涼氣。
劉飛下意識指向學生們問:“我草,天涯島上一羣窮鬼,他們學生娃哪裡來的這麼好的衣裳?”
大膽一個箭步跳上他們的船,抓着劉飛撞入水裡:“狗日的,王老師是大人有大量不跟你們一般見識,我是小人,我乾死你!”
其他人要動手,王東峰指着他們吼道:“這是單挑,誰敢動手誰就是壞了規矩,別逼我們人多欺負你們人少!”
水花小學的教師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吃驚的問:“你們學生衣服怎麼回事?”
“這是校服!”王東美傲然道。
教師更吃驚了:“校服?你們那學校還有校服了?我天來,你們哪裡來的校服?”
王東美把學校牆上的話說出來:“我們王老師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哼哼,我們隊里人有錢就給孩子身上使勁,哪像你們水花島上各人顧各人,光管着自己家裡發大財?”
後面這句話他說的多少有些心虛。
因爲孩子們身上的校服跟他們沒有關係。
但水花小學的教師不瞭解這事,他呆呆的看着碼頭上那一隊隊精神抖擻、志氣高揚的學生陷入沉思。
天涯小學的學生們不能不精神抖擻、志氣高揚,頭一回穿這麼好的衣裳,而且還是集體穿,這榮譽感一下子爆棚了,他們感覺自己現在就是電影裡的小八路、小戰士。
他們從碼頭上一路往縣城走,路上那回頭率簡直了。
不斷有人指着他們問:“這是市裡哪個小學來咱縣裡參加勞動節大遊行嗎?”
聽到這樣的話,學生們更努力的昂起胸膛。
紅領巾在海魂衫前飄揚。
就像是人民海軍戰士衣領上懸掛的大披肩!
王憶看着學生們這驕傲自豪的樣子忍不住的笑了起來,說:“王新釗,咱們尊敬解放軍叔叔們有一路行軍一路歌的傳統,來,起個號子,咱們來一首!”
王新釗喊道:“好,那一起唱《共產兒童團團歌》!”
“準備了好嗎、時刻準備着——預備,唱!”
“準備好了嗎!時刻準備着!我們都是共產兒童團……”嘹亮的歌聲頓時飄在了馬路上空。
青年大街是縣裡一條橫貫東西的大馬路,是主幹道,寬敞、平坦,有什麼社會活動都是在這裡開展。
王憶不認路,可是王狀元是路路通,他在前面帶路肯定不會出錯,這樣他便打量縣城環境。
海福縣一直是翁洲最大的一個縣,它位於島上,所以縣城裡的建築很有島嶼特色。
比方說石頭建築,比方說建的低矮結實,這都是爲了應付每年會來的颱風。
與他上次來縣裡相比,今天更暖和了,道路兩邊樹木長出葉子,海風一吹有清新的香氣。
五一勞動節現在是個大節日,街道打掃的乾乾淨淨,人們出門都穿戴的整整齊齊,路上呈現出了當下年代獨有的積極向上。
馬路口的大喇叭在播放音新聞,他們一路走一路聽:
“……30日晚,首都工人和各界羣衆兩萬多人,今天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盛大聯歡晚會,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
“天安門廣場兩側今天矗立着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巨幅畫像……”
“國防工業勞模代表看望聶老,聶老勉勵他們在新長征中發揮骨幹作用,要自力更生,爲國防現代化做出新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