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寧一邊和焦無應說着話,一邊去看茶樓裡的佈置。
焦無應到底是老掌櫃,收拾的精細,一切都安排妥當。
終究忍不住要和乳母說幾句話,婉寧和賀氏坐下來,焦掌櫃就帶着人退下去。
“母親怎麼樣?”婉寧低聲道。
賀氏搖搖頭立即又紅着眼睛點頭,“聽說七小姐這邊的事,娘子高興的不得了。”
婉寧道:“爲什麼母親不來泰興?”既然乳母能來,舅舅也能將母親接來。
賀氏嘆口氣,“娘子是擔心給七小姐找麻煩,七小姐在姚家處境不好,娘子都知道。”
母親還是顧慮姚家。
賀氏說着話向外面看去,“七小姐自己出來,姚家那邊怎麼能答應。”
如今姚家已經困不住她了。
婉寧笑道:“只要我想,日後就能出門……乳母回去之後就跟母親說,就算她現在不想來泰興,也要從家庵裡搬出來,我們母女兩個很快就能見面。”
見面?
娘子想都不敢想的事,娘子真的能再見到七小姐?
賀氏將手裡的包袱打開,裡面是各式各樣的荷包、腰帶和幾套褻衣,“這都是娘子親手給七小姐做的。”
不知道母親一針一線縫了多久,婉寧拿起一隻荷包,暖暖的感覺從她的手指一直傳到她心裡。
自從母親走了之後,她沒有一日不想念母親。
婉寧想起一件事笑着看向乳母,“乳母還記不記得你在我睡覺的時候常哼一首歌。”
賀氏點點頭,“記得,被娘子聽到了,還說我……別教壞了小姐。”
婉寧就笑起來,重複起賀氏唱的歌:
“一個女兒坐在船頭上,她順流而下,要找她的家鄉。
一個女兒坐在船頭上。她托腮思量,要回到她的家鄉。
一個女兒……”
這歌好像能將她帶到從前……
“我們泰興樓還沒開門。”焦掌櫃的聲音突然插進來將婉寧打斷了。
緊接着有人驚呼。
這是怎麼了?
是有人來泰興樓買東西?
婉寧看向童媽媽,童媽媽來沒來得及去看個究竟。
門一下子被人急着推開了。
有個人站在門口。
陽光被他擋在身後,婉寧開始看不清楚。等他向前走了兩步,婉寧不禁一愣,他怎麼會來這裡。
穿着青衫的少年,循着聲音而來,踏進了屋門,正好和她對視。
婉寧沒想到會在這時候遇到崔奕廷。
她將一切都安排的妥當,保證不會有人知道泰興樓是她開的,也許是剛纔見到乳母,心裡高興就放鬆了警惕。
可她還是讓焦掌櫃在外看着……剛纔她明明聽到焦掌櫃阻攔的聲音。
怎麼崔奕廷還是不管不顧地闖進來。
崔奕廷的目光徑直落在她臉上,彷彿要在她臉上看出什麼。
“你是誰?你方纔唱的是什麼歌?”
崔奕廷眼睛微深。彷彿急於從中得到答案。
婉寧不禁皺起眉頭,崔奕廷明明看到有女眷在這裡,卻還不避開,轉念她又覺得奇怪,這個崔奕廷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從姚家將她救起來。在李家也有過匆匆一瞥,連她都認出了他,怎麼可能他看了她半晌還是那種神情。
婉寧不說話,而是靜靜地和崔奕廷對視,她的職業讓她善於從別人神情中讀出情緒,可是這個崔奕廷……卻讓她有些看不明白。
迷惑、質疑、一閃而逝的急切,如微風吹過湖面。然後隱藏在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中,他有許多讓她難以發掘出的秘密,無論她怎麼探看,他都沒有表露半分。
兩個人對視片刻,崔奕廷的情緒似是平穩下來,“請問。這裡的東家姓什麼?”
他這樣沒有禮數。
她也不必在這裡回答他。
本來就是不請自來,還妄想從她嘴裡聽到什麼答案。
沒弄清楚他的意圖之前,她不會輕易開口。
眼看着崔奕廷的隨從也進了門,婉寧轉過頭去,童媽媽和賀氏忙上前護着婉寧走出茶樓。
離開了崔奕廷的視線。
婉寧看向童媽媽低聲道:“你和焦掌櫃說一聲。就說茶樓的主人姓趙。”
這是開始他們就定好的,只要別人問起來,就說茶樓是姓趙的人開的。
焦掌櫃這邊已經皺起眉頭,“我們早就說了,客官不應該硬闖,驚到了我們家的女眷該怎麼辦?看客官一表人才,不該是做出這種事的人。”來的人看起來是一表人才,穿着打扮都像是大家公子,所以他纔沒有很在意。
沒想到卻會像無賴一樣闖進門。
焦掌櫃想着臉色就更加不客氣起來,吩咐小廝,“將客官請出去吧!”
崔奕廷彷彿並不在意他語氣的生硬,要不是聽到讓他熟悉的揚州小調,他也不會不由自主地闖進來。
一進門就看到屋子裡的女眷。
女眷沒有驚慌而是靜靜地和他對視,然後施施然地帶着下人轉頭走了出去。
雖然沒有讓下人斥責他的無禮,還很明顯地將不悅表現出來。
“是我唐突,”崔奕廷道,轉頭看向焦掌櫃,“請問,東家是揚州人?”
焦掌櫃搖頭,“我們東家是從山西來的。”
從山西來的,怎麼會操着一口地道的揚州口音,尤其是那位小姐剛纔唱的歌,是他一直在尋找的。
他是來買糕點,卻在門口聽到那歌聲。
不管是什麼地方,他都要來看個究竟,看看裡面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只可惜記憶中的影子太模糊,無法對證。
……
童媽媽打發小廝上前,小廝在焦掌櫃耳邊說了兩句話。
焦掌櫃看向崔奕廷,“客官買茶點要等到我們泰興樓開張,至於客官問起我們東家,我只能說,我們是山西開茶鋪的趙家。”
趙家。
“方纔的女眷不姓蔣?”崔奕廷不動聲色。
焦掌櫃十分肯定搖頭。“不姓蔣,客官您是不是問錯地方了?”
不是問錯地方,就是找錯了人,要不然問的問題怎麼沒有一個能對得上。焦無應鬆口氣。開始他還以爲這位公子是衝着東家來的,現在看來應該是誤會。
婉寧透過簾子看向崔奕廷,崔奕廷爲什麼會覺得她姓蔣?他突然闖進來是因爲在門外聽到了什麼。
那時候她在唱乳母教的小調,崔奕廷是因爲聽到這個所以闖進來?
這個崔奕廷處處透着古怪。
“打擾了,”崔奕廷看向陳寶,“那些銀子給掌櫃,你家的茶點做出來我讓人來取,這個就算定錢。”
以爲買東西就能隨便進門,說不得這位爺就是官家子弟,焦無應見過太多這樣的情形。爲官的有功名在身都看不起商賈。
幸虧東家有話在先,讓他這時候能揚眉吐氣。
“對不住,”焦無應道,“我們家的茶點是不賣的,將來酒樓開張。隨着茶葉送出去的數目也有限,您想要,就早點來買茶。”
“不賣?”
焦無應笑容可掬,“不賣,多少銀子都不賣。”
掌櫃笑着說不賣。
無論誰在這裡好像都沒有辦法。
來到泰興樓爲了買盒點心,只因爲這點心很別緻,沒想到卻這麼難買。
崔奕廷從來沒聽說過這樣做生意的法子。
茶點明明別緻卻又不賣。
這家茶樓也開的奇怪。崔奕廷深深地看向方纔女眷離開的方向,東家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
聽着崔奕廷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婉寧重新回到茶樓裡。
“這裡人雜,小姐還是回去吧!”賀氏嚇得臉色蒼白。
婉寧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插曲。
在李家她還在門口等着見了崔奕廷一面,這次他卻找上門來。
“乳母,你教我的是什麼歌?”
賀氏怔愣片刻道:“就是揚州女子私下裡唱的歌。只不過我嗓子不好,就學了別人不愛學的這首。”
崔奕廷是因爲這首歌。
婉寧纔想到這裡,就聽外面傳來下人的聲音,“舅太太來了。”
舅母怎麼來了。
“母親,我去看姐姐。”
昆哥邊說邊掙脫乳母跑進門。
看到婉寧。一下子就撲過來。
“六爺您可慢點。”乳母連連喊着。
“姐姐,姐姐,你看母親給我們兩個人買的玉佩,你一半我一半。”昆哥手裡揚着一隻羊脂玉,另一手拍着自己脖領,領子下露出半截紅線結的如意扣。
“舅母沒遇到別人吧?”
崔奕廷剛剛出去。
“沒有,沒有,本來要接你過去坐坐,聽說來了個人,我就帶昆哥來看看,”沈四太太說着向周圍看看,“人呢?”
婉寧道:“已經走了。”
“有沒有事?嚇得我出了一身汗。”
連她都弄不清楚崔奕廷來做什麼,自然無法向舅母解釋,只能道:“沒事,沒事。”
旁邊的賀氏很驚訝。
就算娘子在這裡也會驚奇,爲什麼六爺會和七小姐這樣好,難不成就是因爲親姐弟。賀氏心裡默默唸着,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娘子的苦沒有白吃。
婉寧在看賀氏的表情,賀氏眼睛通紅,又是激動又是歡喜,好像看着他們姐弟親近很高興。
這下婉寧可以肯定,昆哥就是她的親弟弟,如今精心來仔細端詳,昆哥臉上有父親眉眼的痕跡。
婉寧和昆哥說了會兒話,賀氏將昆哥叫過去挑荷包,沈四太太趁機和婉寧道:“你族裡的大舅舅來了。”
沈四太太欲言又止,童媽媽退後了兩步,沈四太太才接着道:“你大舅舅說,泰興縣知縣的師爺給我們找了些糧食……”
“舅母說的是朱大人?”
那個和姚家三房走動很近的朱氏一家?
沈四太太點點頭。
婉寧忽然正色起來,拿起沈四太太的手,“舅母,你回去和舅舅說,無論如何也不能和朱家扯上干係。”
婉寧的聲音很低,沈四太太勉強能聽清楚。
“舅母知不知道巡漕御史到了泰興。要查漕糧,萬一朱大人的師爺要賣的是漕糧,我們家豈不是和官府勾結……”
婉寧儘量讓沈四太太聽個明白,“我六叔做了糧長。六嬸早就想賣糧食給沈家,和糧長牽扯上的糧食,不是漕糧又是什麼?”
沈四太太這下子弄了清楚,“我回去和你舅舅說,就算得罪族裡,也決計不能買糧食。”
這就對了。
如果是姚家和朱家串通起來,絕對不會是光賣糧食那麼簡單,說不定被御史逼的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會將沈家抓做替罪羊。
這是官府一貫的手段。
想要在她眼皮底下對付沈家,可沒那麼容易。
如果朱太太和壽氏敢這樣做。她就讓她們賠了夫人又折兵。
婉寧和沈四太太說了會兒話,時辰不早了準備各自回去。
昆哥拿着婉寧衣角不肯走,婉寧將從姚家二房帶出來的書遞給昆哥,“不要將書弄壞了,等你學完了。姐姐再換幾本給你。”
昆哥很認真的點頭。
昆哥拉着沈四太太出了門,下人已經備好了兩輛馬車。
“母親,我們先走,昆哥要從窗戶看姐姐。”
婉寧笑道:“我們一起走,等過了這條街,我再換車。”這樣能和昆哥再說幾句話。
昆哥乖巧地上了馬車,很快撩開車廂的簾子向婉寧招手。
馬車過了大街在小衚衕裡停下。婉寧換了車,然後兩輛馬車一先一後地馳了出去。
婉寧坐在軟墊上想泰興樓,如今茶樓做好了,可以讓焦掌櫃開始收米。
纔想到這裡,只聽得外面一陣嘈雜聲。
慌亂的馬蹄聲傳來,緊接着有人驚呼。
婉寧撩開簾子向外看去。
街面已經開始混亂不堪。順着聲音有幾個人騎着馬向這邊衝撞過來。
騎在最前面的人,到了沈家馬車旁,被擲來的刀扎中後心,鮮血噴濺中,頓時摔下來。
沈家的馬不安地擡動着四蹄。趕車的下人怎麼也按不住驚慌的馬匹。
跟車的下人忙將車廂裡的舅母和昆哥接下來。
童媽媽緊緊地攥住手,“小姐我們也下車……快……”
馬車擋在路中央,定然會遇到衝過來的人,馬不免要受到驚嚇。
婉寧剛剛撩開簾子,後面的幾個人就騎馬到了跟前。
人羣裡又是呼喊一聲,“我的孩子。”
跑在最前面的人忽然彎腰從人羣中拎出一個孩子,在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順手一拋,拋向後面的人。
孩子連驚呼聲都沒發出來就徑直掉下去,幸虧後面的人伸出手拉住了孩子的衣衫一把提到馬背上。
孩子這才發出震天的哭聲。
扔孩子的人顯然不準備罷手,又向人羣裡掃去。
那人騎馬已經到了沈家馬車前。
童媽媽嚇得閉起了眼睛,一手拉住婉寧,“小姐快別看了,別看了。”
火石電光中。
婉寧順着那人的目光看到路邊的昆哥。
昆哥已經嚇得怔愣在那裡,眼睛緊緊地看着哭鬧的孩子。
若是那人再伸手抓住了昆哥向後扔去,後面的人還能不能像抓住那孩子一樣將昆哥救下。
“昆哥……”婉寧喊一聲,眼見人就到了跟前。
來不及了,來不及再等。
她該怎麼辦?該怎麼辦纔好?
心中一股熱血一下子衝進腦子,婉寧拉開車簾,從怔愣的車伕手裡搶過繮繩,“趕車……”
……
裴明詔按住啼哭不止的孩子,前面的死士又彎起腰,準備再從人羣裡擄人,忽然前面的馬車衝過來,馬匹長嘶。
馬車不偏不倚地攔在死士跟前,死士沒能勒住馬,頓時從馬背上掉下來。
裴明詔上前一劍刺過去,劍尖從死士胸口透出,血頓時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所有人看着這一幕,連馬上的孩子也停止了啼哭。
等到死士軟軟地倒下,裴明詔擡起頭,擋在他面前的馬車上立着一個女子,穿着鵝黃色的褙子,淡青色衣裙,緊緊地拉着繮繩,看着面前的一切。
五官尚未脫稚氣,一雙眼睛烏黑清亮,目光中沒有半點的懼怕,拎起裙角從車上跳下來,將街邊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拉進了懷裡。
十幾歲的女子,竟然一點都不懼怕。
“侯爺……”
聽到喊聲,婉寧擡起頭,不遠處立着一人一馬,那人身姿挺拔,傲然跨於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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