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文昌和白衣小姑娘一言不合,在街心動起手來。白衣小姑娘抓住機會,用上了絕學,手掌一擊將文昌飄出文外,可是文昌反應夠快,已運火候未夠的無極氣功護身,加以有皮護手相護,掌臂一觸便突然分開,免了一抓之厄。

站在門口觀戰的張子玉,吃了一驚,看出小丫頭用得是天玄摧枯掌的絕着“金龍翻爪”,已識出小丫頭的身份,但他的驚叫聲太小,旁人無法聽到。

小丫頭也看出文昌似乎捱得起一掌,心中惑然,跟蹤撲上,鐵手再伸。

文昌右臂痠麻,無法用右手應付,一聲虎吼,雙足左盤右飛,連攻十八腿。他的腿疾逾電閃,排山倒海似的搶攻,不管對方是男是女,中下盤全是他進攻的目標,攻勢之猛,令人駭然,一腿走空、另一腿己接踵而至,連環十八腿一氣呵成,竟將小姑娘退了丈餘,換了八次向位,方閃過十八腿的狂攻。

小姑娘由於絕招得手,但效果不理想,便估高了文呂的實力,不敢硬接,十八腿搶攻中,她只回敬了七掌,被文昌空前猛烈的攻勢所威脅,短期間落於下風。但她仍保持着從容飄逸的神態,在腿影繽紛中躲閃騰挪輕靈的進退如風。

綠衣姑娘在一旁押陣,粉臉上綻起了迷人的笑容,似乎毫不在意這場兇狠的生死決鬥。

街上人羣涌集,喝采聲雷動。最後一腿是勾盤腿,小姑娘不接招,在靴尖前寸餘順腿勢急飄,掠至文昌的左後方,“大摔碑手”猛拍文昌的背心,掌出無聲,但潛流直迫尺外,好凶猛內家掌力,如被擊實定出人命。

文昌身形前俯,十九腿攻出了“猛虎伸腰”左腳後蹬,搶攻小姑娘的腰部,也躲過一掌,以攻還攻。小姑娘變拍爲切,身形右閃,攻向文昌的腿彎。

文昌如同背後長了眼,左腿在間不容髮中突然從掌下急沉,右腿再起,二十腿“虎尾腳”貼地攻出。

真巧截住了小姑娘右閃的方向,雙方都快,快得毫無思索的餘暇,全憑本能攻招接招。

小姑娘已無法俯身反擊,本能地右腿橫撥,也開始用腿回敬,太快了,雙方硬拼狠鬥。

“唉”一聲,一雙小腿相交,兩人身形急分。小姑娘站立不牢,連退五六步方穩下身形。

文昌上身已快接觸地面,不得不用雙手着地,但右手用不上勁,被兇猛的後腿上傳來的力道,向左飛滾丈外,右小腿如被千斤巨鍾所撞,痛徹心脾,幾乎站不起來了,掙扎着爬起,俊臉上血色迅速地消退。

小姑娘怒火上衝,繃着臉叫:’“你定是漢江禿歧的靠山,廢了你。”

叫聲中,她急衝而上。

文昌不僅心驚,而且切齒大恨,他想不到這鬼丫頭出手如此狠毒,點穴法與力可裂石開碑的掌力全用上了,似乎他不死,這丫頭絕不會罷手,彼此無仇無恨,她爲何竟要制他的死命?他想不通,一天之內,兩次有人要他的命,太可怕了,這年頭誰弱誰倒黴,難道他的命就如此不值錢?在與漢江禿蚊的衝突中,他根本沒有想到要殺人,雖則對方要索他的命。

他目前已無力自保,危急中泛起了無窮殺機,橫了心。他的右手已用不上勁,小劍又藏在左手臂套中,左手無法拔出,便用左手探入右袖管套內,拔下了三把飛刀,咬牙切齒地叫:“我蔡文昌今天要殺人。”

正危急間,小姑娘仍來衝上,三把飛刀正欲出手的剎那間,街尾方向人羣急讓,九匹健馬衝到,沉喝已先至:“丫頭,你又闖禍,住手!”

小姑娘氣鼓鼓地站住了。

九匹馬並排列開,將街道堵住了。最後兩匹健馬上,兩名彪形大漢的右手中,各用兩個指頭掂着一把飛刀的刀尖,面對文昌,冷然注視,作勢發出。

中間那匹棗紅健馬上,坐着一個劍眉虎目,臉色如古銅,三絡黑髯飄飄的中年人。

“爹,女兒找到漢江禿墳的黨羽了。”小姑娘叫。

中年人沉下臉,不悅地說:“人家已經派人到洞庭道歉踏禮,你爲何仍不放手?孩子,一個大姑娘在街心鬧市拋頭露面惹事生非,你未免太胡鬧了。美茹,怎麼回事?”

綠衣俏女垂下首說:“姨父,也難怪表妹出手,這人也太傲慢了些。”

文昌一言不發,收了飛刀,大踏步走向地下的包裹,拾起扭頭便走。

“壯土請留步。”馬上的中年人亮聲叫。

文昌不理睬,他走他的路。蹄聲齊發,右首一名大漢驅馬衝山。

“成魁,退回來。”中年人叫。

大漢勒住坐騎,兜轉了馬頭回到原位。

文昌到了人叢旁,扭頭冷冷地說:“不久之前,在下曾用飛刀和漢江禿餃結下了樑子,目下,蔡某人和諸位也有了過節,希望哪一天,咱們能有解決這一過節的一天……”

“咦!你不是漢江禿蚊的手下?”小姑娘訝然叫。

“哼!”文昌用冷哼聲作爲回答。

小姑娘面有愧色,突然探手入寶囊取了一顆包有蠟衣的丹丸,揚了揚道:“方纔得罪,休怪!你的臂傷不輕,如不及早醫治,恐怕會殘廢。我這兒有療傷靈丹,一半吞服一半外敷,三天內定可痊癒。”

說完,將丹藥拋過,她一雙鑽石般的大眼,歉然地注視着他,並善意地一笑。

文昌不接丹,向旁一閃,丹九得一聲掉在他身旁,他一腳踏出,丹丸碎如粉末。他再冷哼一聲,擠出人叢走了。高大的身體堅強而穩定,步履從容不迫。

小姑娘原是微笑的臉容,笑意凝結了,她哼了一聲,正待衝出,她的表姊一把拉住她,低聲說:“表妹,一錯不可再錯。”

中年人淡淡一笑,接口道:“丫頭,這是一次最好的教訓,你可遇上更高傲的人了,呵呵!上馬。”

小姑娘粉面泛青,死瞪了文昌的背影一眼,一言不發,躍上了馬背。

十一匹馬走了兩間店面,中年人突然說:“今晚這兒暫住一宵,明日在藍關打尖。”

他旋轉馬頭,在商洛老店的拴馬樁前下馬,文昌的身影,剛消失在店門內。

商洛老店的規模不小,前兩進是統鋪,單身客人如想省些錢,可在統鋪上混一夜。西院也有兩進,是清靜的客房。西院之後,是三間獨院,各有一條通過一座月洞門的小徑,有院牆相隔,各不相關,這是接待過往官員的所在。站上的接待所甚是簡陋,站吏如果接待過往大員便會往這兒送,不但清幽,而且設備完善。

一行十一名男女,包下了一棟獨院。文昌則住在西院第二進的一間客房中,房右有一扇長窗,正對着遠處正屋後面的內院花庭,這座花廳,也就是病無常預定宴請文昌光臨的地方。

開客店的人如果人手不夠,手面不廣,早就該關門。商洛老店的店東,是病無常的把弟,人稱他鐵算子,姓許名一清,在龍駒寨名頭極大。文昌住店,他大方,毫不留難,這是他過人之處。假使他拒絕,事情可能鬧大。

申牌初,文昌已安領停當,他知道江湖人的把戲,會無好會,宴無好宴,今晚可能不能善了,所以必須養足精神。他野心勃勃,準備先利用龍駒寨的痞棍們,作爲他踏入江湖上的起步基石,再徐圖向外發展,他要向人報復,要利用機會出人頭地,雙拳打出江湖路,鐵腿踢開武林門,他已決定投身在黑暗洪流之中,任何代價在所不惜。

他右臂的掌傷並無妨礙,略一行功再用酒推摩,已經恢復原狀,根本不當回事。

他已經拾奪停當,在外間打開窗門,不住打量今晚赴會地點的形勢,心中早已有計較。

“篤篤篤!篤!”房門響起了扣門聲。他回到几旁,冷冷地說:“進來!”

進來的是店夥計,哈着腰問:“蔡師傅,外面有幾個外路人求見,蔡師傅是否接見?”

“請他們進來。”他毫不思索地答。

店夥計告退,不久領着兩名彪形大漢和一個瘦削的中年人進入房中,帶上門走了。

文昌看三人未帶兵刃,向左首一列椅伸手說:“諸位請坐。在下蔡文昌,與諸位素昧平生,不知諸位因何枉顧,乞道其詳。”其實,他心中早料定了對方的身份。

乾瘦中年人含笑拱手,先不就坐,說:“在下柴化,無事不登三寶殿。”

“柴兄是凌當家的兄弟?”

“不敢隱瞞,在下奉當家的金渝,前來和蔡兄相商。”

“蔡某先得請教,柴兄是否可以全權代表貴當家?”

“在下乃是當家的軍師,作得了七分主。”

“七分不行,蔡某須與貴當家的全權代表談談。”

“敝當家已授與柴某全權。”

“好,蔡某先願聞高論,是爲了午間蔡茶所提的條件是麼?”

“正是,敝當家認爲,蔡兄所提獨當一面的條件,並無困難。只是……只是四六分水之事,可否請蔡兄讓步z”

“四六分水極爲公允,請貴當家成全。”

“敝當家認爲,弟兄們衆多,按成規該是二八……”

“請上覆凌當家,五五分水。”文呂搶着說。

柴化臉色一變,站起說:“蔡兄,怎麼又變了?”

“四六,你四我六。”文呂冷冷地說。

“什麼?你……”柴化跳起來叫。

“三七,你三我七。”文昌一字一吐地答。

“蔡兄,你存心戲弄我姓柴的麼?”

文昌沉下臉,冷笑道:“柴兄,蔡某決不會戲言,毫無戲弄柴兄之意。咱們再往下說,將漸趨下游。”

“可惡,你未免欺人太甚。”

文昌虎目神光似電,一宇一吐地說:“諸位,你們主宰了漢江一河水,這兒可不是漢江是丹江,兩江不相犯。你們憑什麼任意取求?給你們三分油水,蔡某已是天大人情,假使不給,蔡某全吃下也不會肚疼。蔡某是龍駒寨的人,可不希望肥水流入外田。”

“蔡兄既然頑強,毫無誠心,咱們已無法再往下談了。”

“柴兄既不願談,在下絕不勉強。”

“蔡某且回去與敝當家商討,請候迴音。”

文昌點點頭,說,“請上覆貴當家,蔡某的條件是二八,你二我八。”

柴化忍無可忍,怒叫一聲急衝而上叫:“狗東西!你未免太……”

叫聲中,衝出一掌劈出,掌風呼呼,十分兇猛。

另兩名大漢看柴軍師反臉動手,各在袖中拔出一把匕首,也分左右疾衝而上。

文昌左掌疾撥,柴化的左拳已閃電似的攻到面前。他向左一閃,柴化的拳向下沉,突然變爪猛扣他的肩穴,快極。

學拳千招,不如一快,柴快雖快捷無比,卻沒有文呂快。文昌向前衝,讓爪落在肩後,貼身搶入,鐵掌出逾電閃,“碰碰”兩聲,擊中柴化的小腹。

“嗤”一聲,柴化的左爪也抓破了文昌的右肩衣。

“哎……”柴化叫,上身下俯。

文昌右膝急擡,“噗”一聲響,膝蓋擊中柴化的下領,柴化“嗯”了一聲,向後使倒。

兩人交手不過是剎那間事,說來話長,不等兩名大漢近身,柴化已經倒了。文昌腳下留情,假使膝蓋再低尺餘,柴化的下陰不毀,小腹內腑也將崩散。

似乎是同一瞬間,文昌向右急衝。

用匕首,假使不是存心鬥短刀,大多數人慣用反手握近刀,刃尖在掌緣下方,不論是暗算、攻後、貼轉,都十分兇猛而易於用全勁,缺點是不夠靈活,而且不能及遠,更糟的是鬥赤空拳的人有大用,對付對方也有小刀的人,所冒的風險太大。一寸短一寸險,就是指短刀而言,不但對方險,自己也險,因爲動小刀必須貼身進擊,貼身後躲閃不易。

右首搶入的大漢便是反握刀,他欺文昌赤手空拳,左掌掩住右手臂,預防文昌攻上盤,且半掩刀尖,奪身撲上,近身後吐出巴首。

豈知文昌高明得多,棋空一着,縛手縛腳,剛撲近,文昌已突然閃開,左腳一勾,右足飛撥。“叭”一聲響,大漢腳下被絆,上身前撲,腰脊已捱了一腳,“啊”一聲怪叫,衝倒在地,雙手快着地時捨不得丟刀,刀尖卻戳入地下的柴化左大腿上,兩人跌在一塊兒。

柴化受傷沉重,掙扎難起,上下門牙全掉了,含糊哀聲呻吟,叫:“哎……哎喲!姓蔡的,在下認栽你仍不放手,你……”這傢伙糊糊塗塗昏天黑地,還以爲文昌給了他一刀哩。

文具擊倒了兩個,心中大定,迎着最後一名大漢,伸出雙手作勢前撲,一面沉喝:“你如果聰明些,乖乖地帶他們定,一把小巴首,只配割你自己的喉嚨。滾!快滾!”

地下的柴化掙扎着坐起,叫:“咱們走,後會有期。”

“蔡某等着,隨時恭候。”文昌答。

大漢扶着兩名同伴,蹣跚出房。文昌在後說:“下次再派代表來,記住,你們將向蔡某道別,退回你們的漢江,不然?哼!”接着將地下的匕首拾起丟在房外,又說:“帶走兇器,下次帶長傢伙來。”

“碰”一聲,房門閉上了,門外,傳來柴化口中漏風的聲音:“咱們漢江的好漢記着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送走了漢江禿蛟的人,他覺得距約會的時問還早,有到各處走走察看動靜的必要,便換了一件着綴,打開房門向外走。

前院右側有一座月洞門,遠遠地,兩位姑娘站在花徑上,向走向前面的文昌注目,文昌也瞥了她兩人一眼,仍走他的路,心說:“這兩個丫頭好美,刁蠻極了,不象個大閨女,身手委實高明。莫名奇妙地交了手,我還不知她們姓甚名誰哩!看光景,定是武林世家的千金。女孩子小性兒亂使,這種人少惹爲妙。”

從店左繞出小巷,巷中幽暗。他本想到大街上走走,卻劈面遇上了曾共事兩年的禹老三禹宗。

“嗨!蔡老弟,怎樣了?”禹老三搶近親熱地把臂相問。

禹老三是唯一與文昌談得來的人,兩人這次相遇,開始將文昌正式拖入下流社會之中,真是天意。

“禹老哥,這種事你最好不必過問。我要找病無常的徒子徒孫們探探口氣,免得到時手忙腳亂。”他據實答。

“哈哈!你準備到大街上去找?”

“正是。”

“不行,病無常的黨羽不會逛大街,跟我來,到小巷子裡找沒錯兒。”

文昌向小巷一指,搖頭道:“到小巷子去找?見鬼,我可不去。”

禹老三大笑,挽着他便走,說:“我知道你是規矩的,但你可以放心,你主要是想找人打架,而不是找快活。沒有粉頭會拉你,她們不接盲目亂闖的人。你如果想和病無常鬥法,必須先知道他的徒子徒孫是些什麼玩意。走啦!用不着畏首畏尾。”

文昌心想,這也對,看看這些傢伙的嘴臉,也好事先有所提防,便問:“禹老哥,你識得他們?”

“要不識得,還敢拍胸膛向你保證?”禹老三拍着胸膛說。

“好,我跟你開開眼界。”

踏入幽暗的小巷,巷子窄得只可容三四個人並肩而行,上面的房檐幾乎銜接在一起,大白天仍然幽暗,本來,這兒就是不見天日的藏污納垢的地方。

華燈未起,走這條小巷的人少之又少,因爲畢竟龍駒寨的地方太小,除了入幕投宿的客商之外,本地的子弟爲了面子問題,到底還不敢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進出這條小巷。敢於進出的人不是沒有,那就是漢人管束的無賴幫閉痞棍。一般說來,白天來往的人,以賭棍居多,賭棍中有些是以賭爲幌子,實際在原,嫖賭不分家,假使贏了幾文,正好孝敬粉頭。

不久,小巷向左一折,正式進入了地獄核心地帶。

禹老三一面走,一面低聲告訴文昌,那些大門虛掩,裡面人聲隱隱的人家,主人姓甚名誰,裡面的保鏢痞棍又是誰。到了一家門口掛了一盞紅色燈籠的地方,他踏上臺階低聲說:

“這一家是老妖精黎培傑所經營的賭場,右面是美女如雲的豔窟,後面有暗門相通,也是老妖狐所經營的。經常有風波。拉下你的頭巾齊眉蓋,走!”

兩人一前一後,禹老三伸手推開了虛掩着的木門,堆下笑,向裡面的暗影說:“二哥,葛老四有空麼?有一位老弟要拜望他。”

暗影中沒有回答,禹老三也不要回答,拉着文昌的衣抉向裡走,並掩上了門。

裡面是一問小庭,一燈如豆,熱烘烘的氣流從庭兩側的穿堂門透出,嘈雜的人聲也從裡面傳出。

文昌跟着禹老三從右面進入,他隱隱看到庭中兩列靠椅,有兩個黑色人影各躺在一張靠椅內,一雙腳擱在另一張椅子上,翹得高高的,他們的眼睛炯炯生光,盯視着禹老三和文昌的一舉一動,象是兩個窺視獵物的金錢大豹,在幽暗的光線下,令人心中發緊。

這是休息室,排着一列列躺椅,有些醉貓和賭光了的朋友,躺在躺椅上哼哼哈哈,幾個粗手粗腳的大漢,在中間遞巾端茶往來走動。

禹老三附耳低聲說:“注意最右面那位赤着上身的大傢伙,他是老妖精的侄兒,黎本生,人稱他活報應,在西安府曾經打出人命逃到這兒爲非作歹,力大如牛,兇悍無比,假使有人敢在這兒鬧事,準倒黴。”

文昌目力犀利,在幽暗的光線下明察秋毫。括報應身材巨大,高有八尺五六左右,赤着上身,胸前長滿了卷胸毛,膀子粗如巨柱,一看便知孔武有力,小個兒碰上這種山一般的巨人,首先在心理上便輸了一半,整個人倚靠在一根木柱上,木柱似乎也受不起沉重的靠力。

禹老三出了穿堂,跨入窄小的天井,說:“右面,是溫柔鄉,左面和後面,是一擲千金的決勝場。左面是小注,後面不用制錢用金錢,老弟,你是往左呢?抑或是往右?年輕人血氣方剛,戒之在鬥,這話錯了,該說戒之在走花叢。任何青少年只消在裡面走上三回,必定目眩神搖不可自拔,等到牀頭金盡,任何怪事都可發生。我不希望你推開右面的小門,如何?”

“右面的狐羣狗黨多不多?”文昌問。

“如果多,豈不煞風景?在後面多些,輸光了的大爺性情暴躁,需要有人在旁照料。”

文昌踏下天井,向人聲鼎沸的後庭走去。

掀開簾子,裡面大放光明,呼喝之聲震耳,人羣分八處圍成一團團。

這是一間三面有門有窗的大庭,外面有走廊,有不少在廊下徘徊透着氣。最後端,有一座長櫃檯,有幾個人在照料金銀珠寶兌換的事物,三名敞胸大漢倚在櫃檯抱胸而立,腰帶上各插了一把連鞘牛耳尖刀。

四座門,每一座門的兩側都有敞胸大漢把守。八張桌子,幾張桌子也零星散佈着一些敞胸大漢。這兒的賭具很簡單,被子而已。骰子在碗中跳動,清脆的聲音在賭徒的耳中,是最迷人的聲音,不是賭徒便無法體會它的迷人力量。

人太多,他倆的進入並未引起多少人注意。但把門的兩個敞胸大漢,首先便發現了禹老三。右面那濃眉大眼的“喝”一聲怪叫,說:“禹師傅,板本來了?有種!咦!這……這位……”他指着文昌面現驚容。

文昌嘿嘿笑,說:“送錢來的,別大驚小怪。”

“咱……咱們眼熟得緊。”大漢說。

文昌已往在店中不帶頭巾不纏帕,今天用青巾包頭,所以面目一新,難怪大漢一時弄不清是誰。

文昌恐怕對方看**份,便向最近一張桌子走去。

“這位仁兄是誰?”大漢向禹老三問。

“財神爺。老兄,你別大驚小怪。”禹老三答,也轉身走了。

“你帶來的?”大漢跟上問。

“不!他跟來的。”禹老三不動聲色地答。

文昌剛接近桌子,正欲擠入人叢分散後面盯稍人的注意。真巧,桌對面突然跳起一名大漢,上了桌,向對面的對手舉起三顆骰子,大吼道:“他媽的王八蛋,這骰子有鬼,大家別嚷嚷。”

這傢伙的嗓門大,人羣一靜,所有的目光全向他集中。桌子附近的人,向外張。敞胸的人有六名之多,急向桌子集中,排開了人羣往裡搶。

人羣張開,文昌屹立不動,不片刻,他成了內圍觀衆的一員。

跳在桌子上的大漢,左腳踏住一錠十兩重的黃金,右腳拔開骰碗,舉着骰子向四周叫:

“他孃的邪門,連擲三次麼二三,這不是欺人太甚麼?我商鞏走了一輩子江湖,今天碰了鬼,這位仁兄……”

話未完,兩名敞衣大漢已接近桌後。那兒五名穿青綴的中年大漢屹立如山,不讓他們擠入。一名敞胸大漢在外圍叫:“老兄,下來,有話好說。”

桌上的大漢不理採,繼續用大嗓門叫:“太爺輸了三錠黃金,已瞧出破綻,這三顆骰子有鬼,裡面定然有十字槽灌了水銀。瞧太爺以十兩黃金打賭,打破這三顆骰子,如果沒有鬼,便替這位仁兄披彩掛紅……”

話末完,左手探入懷中,拔出一把後背插手。

不等他俯身動刀子對付骰子,不知何處飛來一把單飛刃刀,一閃即至,插入大漢的胸膛。

“啊……”大漢發出一聲慘叫,手一鬆,骰子和銀子落在桌面上。鏘鏘有聲。

人羣大亂,雞飛狗走。

近桌的五名青衣中年人同聲大吼,各掏出一把匕首,一個厲聲叫:“王八蛋殺人滅口,宰了他們。”

五個人撲向敞胸大漢,吼聲震耳。

文昌是暗器行家,而且早留了神,人羣大亂中,他接近一名黑巾包頭的大漢。

大漢正擠出人叢,沒想到後面有人。文昌虎掌疾伸,一把扣住大漢的左肩叫:“老兄,慢點走。”

大漢猛地右旋身,右肘兇猛地反撞文昌的右肩,左手袖口刀尖微露,蓄意待飛。假使一肘落空,左手的刀便會毫不客氣地吐出。

豈知文昌早有提防,鐵拳已先發制人,“碰”一聲悶響,擊中大漢的右肩。

“啊……”大漢狂叫,第二拳已到,第三拳繼續着肉,一連三拳結結實實,疾逾電閃,全擊在大漢的肚胸交界處,鐵打金剛也吃不消,向後便倒。

似乎在同一瞬問,三名穿青衣的大漢從左右撲上,吼聲如雷,來勢洶洶。

文昌勢如瘋虎,右閃,鐵拳一揮,“拍”一聲擊中右面大漢的左肩,再左旋身,身形下挫,左肘出似驚雷,後面出似閃電,後面大漢身有短刀,剛一刀插下,文昌卻從他左下方切入,“碰”一聲響,肘尖撞中大漢的左胸下方,“哎”一聲瘋狂叫,撲倒在文昌的左肩上,一個筋斗翻跌在地,成了手腳朝天,短刀也扔了,昏頒在地下。

也似乎在同一瞬間,文昌迎着先前從左面撲上的大漢,左手一拔,將來的短刀格出偏門,右拳疾逾電閃飛出。“撲”一聲中了,大漢腦袋向右偏。“啪啪”兩聲暴響,兩劈掌接着光臨,分別擊中大漢左右耳門。大漢“嗯”了一碰聲,嘭然躺倒。

這剎那間的接觸,說快真快,四個人倒地的時間,先後相差不過分秒而已。

文昌一把拾起地上的短刀,身形微挫,作勢撲出,向衝近的五名敞胸大漢吼道:“站住!除非你們不要命。”

他的吼聲如同石洞中響起了一片焦雷,震得衆人耳膜欲裂,驚得腿都軟了,人聲立止。

所有的賭客,全變了臉色,退在四周發抖。

五名青衣有一名照顧躺在桌上挨飛刀同伴,四人繞桌戒備。

十餘名敞胸大漢,手執鐵尺木棍,將文昌圍在覈心,但誰也不敢接近。

被擊倒的四名大漢昏倒了兩個,發飛刀的大漢在掙扎p申吟,但無法坐起。後面被擊倒的人,手按左胸下掙扎着坐起,臉色死灰如同殭屍臉孔,額上青筋跳動,大汗如雨,呻吟聲虛弱難辨。

文昌面對十餘名打手,毫無懼容。

人叢中,有人大叫;“是蔡師傅。”接着有人紛紛溜走。

文昌刀交左手,拔出右手袖內皮套裡的小劍,小劍光華如電,冷氣森森,用震人心絃的聲音說:“用假骰子騙人,你們還敢在大庭廣衆之間用飛刀殺人滅口,膽大妄爲,你們太狠了。在下已抓住了兇手,誰要不服在下交官府處理,在下定叫他血染當場。”他向桌旁的青衣人叫:“中刀人生死如何?”

“死了,刀中心室。”一名青衣人咬牙切齒地答。

“找那三顆假骰作證物。”文昌再叫。

“已被人乘亂拾走了。”

“在下守住現場,派兩位仁兄出去報官,先找甲首。”

四名青衣大人四周一看,四座門全被敞胸大漢封住了。要突去重圍報告,事實上有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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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口簾子一掀,活報應帶着八名大漢進入庭中,巨人般的身軀十分唬人,獨自赤手空拳走進厲聲問:“蔡師傅,你想比試?”

“在下抓住了殺人的兇手,陪諸位打人命官司。人命關天,蔡某不能袖手旁觀不管。”

活報應哈哈瘋笑,笑完說:“人命關天?奇聞。咱們江湖人不進衙門,死幾個人不打緊。”

“在下卻要進衙門,天理國法不許兇手漏網。”

“你如何進衙門?”

“押兇手投案。”

“你試試看?老弟,你知道那幾位仁兄肯是不肯?”

“殺人償命,國法如山,不由人肯與不肯。”

“哈哈!他們是漢江禿蛟的嘍羅,見不得天日,你要他們上衙門?哈哈!你未免太天真了。”

聽說是漢江禿蛟的人,文昌一怔,但略一思索,冷冷地說:“在下不問是誰的人,必須帶凶手投案。”

活報應已站在兩丈外,沉下臉說:“蔡師傅,黎某知道你不是江湖人,原諒你的無知。

咱們江湖人全是些亡命之徒,在刀尖上打滾,沒有人會陪你打人命官司,大不了私下裡和解,死了認命。山高皇帝遠,官府也管不了咱們私底下械鬥殺人。咱們江湖人有江湖入的道義,決不會向一個平民百姓動刀,萬一失了手便只好亡命天涯,因爲黎民百姓有地方官管轄,確是人命關天。但江湖人對江湖人,卻全不是那麼回事,一死百了,沒有人會陪你上公堂,你也找不到屍體。你可以瞧瞧,你是否可將兇手帶走?那五位朋友也決不會和你上衙門,你的證詞令你在衙門裡牽連難脫,自找麻煩。”

“在下卻不信有這種無法無天之事。”

“信不信是你的事,事實如此。象你,你如果在店內。或者在大街之上,咱們最多把你打個半死便放手了事。但在這兒,情形完全不同了,殺了你之後,沒有人報官,沒有人替你出頭,也沒有人可以找得到你的屍體,你只能在閻王爺前告狀。放下你的刀劍,你可以乖乖地離開,那五位朋友可以將同伴的屍體用布包了帶走,咱們不再留難他們。”活報應朗朗道來,似乎死了個把人小事一件。

五名青衣人挾了同伴的屍體,一個說:“咱們有算帳的一天,今天咱們領情。”說完。

大踏步出庭而去。

文昌用難以言宣的神色,目送五人的背影消失在庭外,他知道,這就是江湖人爲何不見天日的原因所在,他們自己不敢見官,官府也解決不了問題。

活報應走向躺在那兒如同死人的兇手身畔,俯身伸手去拉。文昌一閃先到,此道:“不許動手。”

“你不走?”活報應不屑地問。

“正是此意。”

“你不想活?”

“在下已經是亡命之徒,正式成爲亡命客,活不活小意思,鬧事管定了。”

“你想怎樣?”

“兇手身爲江湖人,卻不顧江湖道義,從人羣中一不出聲,二不照面,偷偷出手用飛刀殺人!哼!在下也用江湖道義對付他,要他償命。”

“喲!你的口氣可不小,居然以維護江湖道義者自居哩!好傢伙,你大概活得不耐煩了。”

文昌冷冷一笑,毫不放鬆地說:“敢路見不平拔刀伸張正義的人,都是活得不耐煩的人。”

“你想把他怎麼處置?”

“以刀還刀。”

“你敢?”活報應輕蔑地問。

“活得不耐煩的人,沒有不敢做的事。”文昌傲然地答,短刀舉起了。

“你敢動他一根汗毛,太爺活剝了你。”一面說,一面在前面。

文昌傲然四顧,大聲說:“諸位聽了,殺人償命,借債還債,這位太爺既然擡出江湖道義說道理,在下只好也用江湖道義處治兇手。他用飛刀暗中傷人,在下還他一飛刀。”

這時,兇手已經甦醒,坐起了身子,吃力地向後退。文昌大聲地說完,轉向活報應叫:

“讓開。”

活報應反而迫近兩步,厲聲道,“在太爺動手剝你的時候,你敢對太爺如此大呼小叫,方算得英雄好漢……王八蛋!”

他剛說到“漢”字,短刀已從他腰側飛過,身後“哎”了一聲,退出丈外的兇手倒了,短刀插在右肩窩上。

活報應感到短刀突然飛過腰旁,便知不妙,他以爲文昌要用刀對付他,本能地喝罵一聲,扭身閃避。事實上他如果真想閃,恐怕先躺下了,短刀擊中兇手,他的身軀方開始扭開,反應太慢了。

四周羣衆大譁,敞胸大漢便待挺刀刃上。活報應一聲狂吼,向前猛撲,一面叫:“大家退下,我要抓住他活剝。”

他對文昌手中光華如電的小創有點顧忌,撲上時左手故意抓向文昌持劍的右手,想引開小劍然後搶入擒住,右手待機攻擊。

文昌冷笑一聲,反而收了小劍,向左繞,一面說:“殺你污了我的神刃,放心上啦!”

語聲中,他兇猛地撲上,搶先出手,左掌右掌如同狂風暴雨,狂野地攻了五拳劈出四掌,下盤也攻出三腿。

活報應也練了氣功,捱得起拳腳,一雙巨手封得嚴密得緊,但阻不住文昌一陣空前猛烈的狂攻。左手捱了一拳,右胯也捱了一腿,響聲暴炸中,他有點手忙腳亂支撐不住,氣功候未到家,文昌拳掌上的力道十分沉重,所重處真力直迫骨髓,如受千斤巨錘所撞擊,馬步虛汗,直退至壁腳仍未止住退勢。

文昌氣吞河谷,步步進迫,一記“黑虎偷心”走中宮迫近,鐵拳疾逾閃電。

活報應怒火攻心,右出“將軍帶馬”接右拳,左劈掌“吳剛伐柱”反攻向文呂的右腰肋。

文昌收拳出肘,左腳斜身踏進讓過一拳,招出“鳳凰展翼”,“撲”一聲從對方手臂下探進,肘尖擊中活報應的右胸。

活報應的右手向下搭,抓中了文昌的右肩,但右胸被撞在先,力道早失。

“啊……”他狂叫,向後退,“砰”一聲背脊着牆,牆簌簌而動,無路可退。用肘用膝,都是狠着,勁重如出,這一擊幾乎令他的右肺爆炸,怎受得了。

文昌貼身狂攻得手,得理不讓人,左右鐵拳出如閃電,“砰砰砰!叭叭!”一連五拳,拳拳着肉。

“哎!哎哎……”活報應狂叫,雙手亂抓亂拍,招架不住,最後一拳擊中丹田穴,“啊”一聲慘叫,上身前俯。

文昌虎跳離開,小劍再次拔出叫:“誰再上?蔡某奉陪。”

活報應站立不牢,昏天黑地,身軀前俯僕例,象倒了一座山,不住喃喃地叫:“打得好,你……你將用……用性命……償回。”

八名敞胸大漢成半弧形迫近,刀、尺、棍、槍,一應俱全,一個個兇猛猙獰,陰狠可怖。但他們卻不敢突然撲上,被文昌剛纔快速而兇狠狂攻鎮住了。

文昌後面倚壁,如同一頭馮河暴虎,手中小劍毫光閃閃,作勢撲出,一面厲聲說:“老兄們,剛纔你們自稱是江湖人,江湖規矩是一擁而上的麼?蔡某不想殺人,但你們如果一齊上,在下只好大開殺戒,不信立即可見。”

“呸!”八大漢狂吼,疾而衝上。

“呸!”文昌接着叫,人向友一閃,再問右衝,手中小劍幻化一道扭曲而動的電光,在右首一名大漢的左方突投,快如電火流光,飄掠而過,身形乍閃,已貼近附上第二名大漢的左肋背,左肘疾帶。

“啊……”第一名大漢發出一聲絕命的狂叫,左肋血如泉源,人向前衝,腳下虛浮。

“哎……”同一瞬間,第二名大漢的左背骨捱了一肘尖,慘叫着向前急衝,並一面踉蹌旋轉,擋住了從左面衝來的同伴,刀子已墜落地面。

文昌身形如電,已接近第三名大漢,這位仁兄了得,手中一枝鐵尺極有火候,反抽、斜劈,一聲大吼,再來一記“天河例掛”猛仙文呂的右肩頭。

文昌先退,再閃,最後錯出一步,小劍似乎跟着鐵尺抽過的光弧上方跟蹤而上,一沾即遠出丈外去了。

“啊……”大漢狂叫,左手掩住左臉,鮮血象檐水般流了他一身,左臉的創口深抵骨部,從耳上到小頜,開了一條大縫,這一輩子將令他永誌不忘。

短暫的片刻中,八個人倒下了三個,三個人傷勢雖不致命,但已無法再站起拼老命了。

快速而瘋狂的搶攻,把四周的人全驚得呆了。

文昌已到了第四名大漢的背後,大喝道:“轉身。”

大漢真聽話,右旋、生刀,短刀劃出一道弧形光孤,狂野地揮出。

豈知他估計錯誤,文昌身形俯低,高不過四尺,讓短刀距頂門五寸處劃過。同時,文昌的左手早已等在前面,一把扣住大漢拂過頭門的右手肘,象一把大鐵鉗,鉗實了,一長身,右手的小劍吐出,左手將大漢往懷裡帶,小劍刺向大漢的肚腹。

大漢本能地用左手去推文昌送劍的手背,推不準部位,小劍一拂,削掉了他四枚指頭。

小劍再向前進,大漢心膽俱裂,狂叫道:“饒命,燒……”

正危急間,廳口人影,乍現一尖嘴縮腮,臉上無肉,蓄着灰鼠須的傢伙,帶了十餘名大漢搶入廳中,看年紀約在五十開外,身材瘦長,穿了一身青長袍,用略帶尖銳嗓門比喝道:

“手下留情,蔡師傅。”

文昌的小劍,停在大漢的肚皮上。他已看出了來人是病無常的狗頭軍師,老妖狐黎培傑。他嘿嘿冷笑,小劍仍點在大漢的肚腹上,說:“閣下定然是老妖狐,幸會幸會。”

屋內,賭徒們發現是兩夥江湖人火拼,出了人命,除了膽子小的朋友外,大多數未離開。他們知道,只要不參予,便不會有危險。由於蔡師傅是個本份人,而且是個默默無聞的少年,昨天和今午的事,在龍駒寨已鬧得沸沸揚揚,達時又出現在賭場中,已經夠令人驚訝,再出手打抱不平連制幾個大漢,片刻間擊倒了賭場第一條好漢活報應,更令人吃驚。他們在屋外門窗之間不走了,要看個水落石出如何收場。

老妖狐及時出現,出聲要求文昌手下留情,文昌其實無意殺人,除了用奪來的短刀重懲了兇手之外,其餘的都是擊傷了事,他畢竟不是天性兇悍的人。再就是他野心軟勃,要統治龍駒寨的黑社會分子,如果殺多了,日後,將無法善後,必會增加統治上的困難。

老妖狐瞥了瞥在地上掙命的手下,活報應正呻吟着扶壁而起,滑跌了三次,終於爬起來”

“本生,傷勢如何?”老妖狐關心地問。

“叔父擒住這狗養的再說!”活報應竭力大叫。

文昌放了手上的俘虜,收了劍,正欲迎向老妖狐。大漢恢復了自由,突然一拳攻向文昌的耳門。

文昌哼了一聲,左手格開來拳,右手閃電似的來了一記正反雙劈掌,“撲撲”兩聲,劈在大漢的左右頸根。大漢哎呀了一聲,軟倒在地昏迷不起。

文昌躍起廳中心,掀飛了四張椅子,廳中寬敞好動手,向老妖狐點手叫:“老妖狐,咱們在拳腳上下注,來來來,賭注由閣下決定大小。”

老妖狐鼠須抖動,鬼眼亂轉,奸笑道:“先別提下注。蔡師傅,你不應到這種地方來。”

“蔡某來了,而且架了樑。”

“你和漢江禿蛟有交情?”

“午間蔡某擊傷他們三個人,一飛刀颳了他頂門一層泊皮,小意思。”

老妖狐一驚,奸笑卻更濃,說:“小兄弟,這麼說來,你兩方面的人都得罪了。”

“蔡某隻問曲直,不怕得罪任何人。”

“你該知道咱們都是些亡命之徒。”

“蔡某也是亡命客。”

“好,黎某代表敝地的亡命之徒,歡迎你加入亡命者之列。這兒的事,咱們不必再提。

今晚商洛老店之會,老弟務請賞光。”

“蔡某準到,虎穴龍潭在下亦無所畏懼。”

老妖狐向衆人沉喝:“收了你們的兵刃,丟人現眼。閃開正道,老尖送客。”

人羣讓開廳堂正路,文昌昂然舉步,一面說:“在圈子裡玩假骰殺人,閣下是如何混開的?怪事!太不象話。”

“老弟,這叫以牙還牙。江湖中有些事,你還沒弄清哩。你認爲咱們動手太不講道義,卻不知漢江禿蛟早已一聲不吭沉了咱們不少弟兄,他們又何曾光明正大叫陣的?論實力,老實說,咱們和漢江拼命是以卵擊石,但爲了混口飯吃,不得不捨命周旋,剛纔如果不是老弟你出面,把守在外面的三十餘名漢江禿蛟的高手,恐怕已殺入館中,死的將不知有多少人,你認爲他們六個人便敢孤軍深入麼?他們並不傻哩!總之,老弟今天算嫌魯莽了些,但總算救了不少人,咱們仍感謝你手下留情之德。老朽在巷底盯住了柴化,晚來了一步,不然舍侄也會領受老弟的拳腳教訓唉!這碗飯吃來不易,老弟是咱們鎮中的子弟,人不親土親,老弟請高擡貴手。今晚陳爺將和老弟情商,到時尚請爲本鎮的兄弟留三分情面。”

兩人,面說一面定,到了大門口,老妖狐長緝相送,一再叮嚀今晚務請到會。

老妖狐回到內廳,喜悅地叫:“五行有救,咱們有活路了。呀!你們怎麼了?”他向四周的人問。

四周的人氣憤地瞪着眼,咬牙切齒,一名大漢叫:“師爺不該放定那小於,他傷了咱們六位弟兄。”

老妖狐呵呵笑,問:“尤老七的傷勢如何?”

“刀中右肩井,生死難料,假使今晚能安靜,救得了命也必成殘廢。”

老妖狐環顧衆人一眼,沉聲道:“你們知道什麼?只知道呈血氣之勇胡搞,也不看看外面那三十餘名高手的舉動,不顧首尾胡來。今晚如果不是蔡師傅出面,這兒咱們將全軍覆沒,巷底的勝負難料,也可能死傷累累。因爲這兒的人不敢發動,巷底柴化那王八蛋也不敢妄動。咱們的助拳朋友尚不知能否趕來,他們已經開始試探了,如果今天咱們裁了,後果不問可知。兄弟們,不必怨天恨地,咱們要羅織蔡師傅,唯有他能助咱們渡過難關。告訴你們,漢江禿蛟捱了一刀的事尚未探明,但凌賊的得力臂膀被蔡師傅打成重傷的事已經證實了。兄弟們,對蔡師傅客氣些,對咱們大有好處。今晚大哥原預定擺下鴻門宴,我必須找大哥商量商量。”

說完,交代手下好好調治受傷的人,匆匆走了。

文昌和禹老三連袂走出小巷,含笑分手。一路上禹老三驚魂未定,臉色仍未復原狀,奔回店中將經過加油加醬向同伴吹牛,把仍在店中的少東主張子玉嚇了一大跳。

張子玉暗地裡和狄二伯一陣子商量,他說:“二伯,你務想辦法勸阻蔡師傅回頭,他在村中受了十幾年的虐待,心裡本就不正常,這次竟明目張膽進入小巷鬧事,用兇器殺人,自稱是亡命客,顯然有和病無常一羣傢伙胡來同流合污的可能。兩年以來,我們都知道他是一個聰明冷傲的本份人,可不能眼着他淪落成惡棍匪徒。”

狄工伯搖頭苦笑,道:“老朽將全力而爲,但恐怕力不從心。唉!假使大管家或商夫子仍在,也許尚可挽回,在這許多人令,蔡師傅只敬愛他們兩個人,其他的人……恐怕無能爲力哪!”

“我們盡力而爲,你可全權處理。”張子玉說完走了。

文昌別了禹老三,向右拆回商洛老店,店口栓牲口的空地中,五六名店夥計將十匹健馬牽入廄中,顯然又有一批客人落店。

還未踏入店門,老遠便聽到裡面有人叫鬧,一個打雷也似的大嗓門,正在窮叫:“什麼?不許大爺住上房,他的的你再狗眼看人低,黑爺要拆了你這鳥店。”

“客官,何必生氣?咱們……”是掌櫃先生的聲音。

“砰”一聲暴響,有人拍櫃檯,大嗓門搶着吼:“他媽的!還要人不生氣?黑爺爺走遍天下,卻沒聽說過客店要將財神爺往外攆的奇聞。你再說沒有看看?”

“小店上屋確是客滿,客官請將就些兒,再說,出門人省兩文不是壞事……”

“啪”一聲暴響,有人捱了耳光。

接着此喝大起,人聲吵雜。正混亂間,店門衝出一個黑凜凜的巨人,躍下臺階,向涌出的店夥們叫:“出來,出來,他媽的!黑爺爺正拳頭髮癢。”

文昌已到了階下,閃在一旁,向黑大漢瞟了一眼,再退出丈外,心說:“這黑大漢好雄壯威猛,腰中所纏的鞭夠份量,店夥們可能要倒黴。”

這是一個鐵塔般的巨人,比活報應還要壯實些,豹頭環眼,大嘴闊鼻,虯鬚屹立,用黑巾包頭,披黑直掇亂糟糟,腰中縫了一根鋼絲夾蚊筋纏合的丈二長鞭,握手自粗如茶杯,尾梢粗如指尖,光華閃閃,不但沉重而且彈性極佳,確是一根值錢的寶刃。看光景,準是一個落魄的江湖人,他背上的包裹又小又破爛,往上房確實不合身份。

階上搶下四名店夥計,每人手上一條棗木齊眉根,怒吼如雷,先後衝上。

四個人搶下階,事實上不可能同時到達出招,最先一名店夥計一聲暴喝,一招“毒龍出洞”兜心便點,來勢洶洶。

大漢哈哈狂笑,不進不遲不閃不讓,出右手一拔一一勾一拉,向後帶,左手來一記重耳光,大牙掉了兩顆,早打得他滿天星斗,脫手丟棍向左衝倒,爬不起來。第二名店夥到了,黑大漢罵:“狗孃養的廢物!不過癮。”順手將奪來的齊眉棍沉尖向下掃出。

第二名店夥招出“拔草靈蛇”,想出其不意攻下盤,“啪”一聲暴響,黑大漢的棗木棍掃中店夥計的梢,店夥的棍飛拋五丈外,騰躍旋轉飛走了。

黑大漢哈哈狂笑,丟掉棍衝上,雙手搭住店夥的雙肩向上提,抓小雞似的高高舉起。店夥想用雙腳踢黑大漢的的小腹,可是渾身無力,原來黑大漢的大姆指已經按住了雙換井大穴,動彈不得。

“滾!哈哈哈哈!”黑大漢又叫又笑,將人向上擲。

另兩名店夥幾乎嚇軟了腿,齊向左右竄開。

黑大漢一不做二不休,向右開竄。

文昌正在右面,喝道:“算了,不然要出人命。”

黑大漢大環眼一翻,搶進道:“好啊!大小子也算一份。”

叫聲中,伸手便抓,想依樣葫蘆抓住文昌擲出。

文昌本來背手而立,想不到黑大漢竟會找上了他,衝勢奇急。黑大漢身材巨大,但進退如風十分靈活,一雙巨掌如同蒲扇,張開來誰也休想從中宮攻入。

但文昌比風快,也乘黑大漢粗,幾乎腰部小了一半,黑大漢的丈二長鞭,在腰上反纏了三圈,確是腰中十圍。說十圍未免誇大,六圍卻非虛語。

文昌不敢大意,他本想用“童子拜佛”崩開對方的雙手,再扣攻頭部,卻又怕扣不住,胸腹便全會暴露在對方雙腿的攻擊正面控制下,臨時決定先試試再說,便向左疾閃,右拳疾逾電閃,進擊了。

“砰”一聲,擊中黑大漢的右胸,黑大漢被兇猛的拳勁震退兩步,怪叫道:“咦!你小子的拳上功夫駭人,打!”

打字叫出,手還未及伸出,文昌的鐵拳已到,“砰!砰砰!砰!啪!”拳撞擊皮肉的聲音連珠暴響,黑大漢共捱了六拳之多。他腰中有長鞭護住,丹田穴左右附近被保護住了,但小腹和肋骨沒護住,六拳記記兇狠。

但黑大漢僅“嗯”一聲,每挨一拳便連搖帶退,卻沒有倒下,而且被他格拔開另外的五拳兩腿,共退了五步。

文昌愈打愈心驚,天!這傢伙真是鋼筋鐵骨哩,六拳狠擊似乎毫不在意,厲害。

黑大漢打得火起,一聲怒吼,雙手急揮,抓住了文昌的左小臂,大吼道:“滾!你他媽的該死!”吼聲中,向後右方扔出。

文昌被巨大的拖力拖得向前衝,馬步虛浮,他兩臂有六百斤神力,竟無法抗拒黑大漢的拖扔,不由他不用勁掙開對方的掌握,但掙不開,掙不開只好用拳頭,左佯攻,“撲”一聲擊中黑大漢的右臉,但他也被扔出八尺外方能止步。

黑大漢右臉捱了一拳,腦袋搖了搖,退了兩步,站定招搖頭,似乎想把中拳後的昏沉感搖落,一而用手狠狠地揉動着被擊處,一而叫:“好小子,你他媽的手腳倒是快,拳頭夠重,老子要捶扁你這小王八蛋!”

叫聲中,兇猛衝上攻出兩拳,文昌知道遇上硬對頭,不再硬接,左閃右避從左右猛攻,兩人換了三次照面,各換了兩拳一拳,拳掌中肉聲震耳。

這時,店中客人全都聞聲奔出看熱鬧,行人圍觀,叫喊聲震耳。

“蔡師傅,再給他兩拳。”

“用腿!用腿!”

觀衆在狂叫,文昌已經攻出六腿了。他的腿急、逾電閃,綿綿不絕,上面雙手不時加上兩記冷拳,委實兇猛潑辣銳不可當。

黑大漢沒有文昌靈活,一雙腳共捱了五腿,馬步逐漸虛浮,兇狠地打擊使他有點支持不住,手腳亂了。

文昌的連環十八踢兇猛無比,踢完十八腿又可連環進攻,對方只消捱了一腳,爾後便被迫得隨腿勢移動,成了人配合腿的招轉移遊動,身不由己。幸而文昌不想傷人,未向下陰和海底及腦袋進攻,不然黑漢還真無法脫出雙腿的圍繞打擊。

踢到第九腿,文昌腳尖由挑彎勾,不攻下陰攻右腿根,黑大漢喘過一口氣,一聲虎吼,“海底撈月”撈住了文昌的左腳,向上一掀。但文昌的靴尖已經着肉。

“平匍”兩聲,兩人都倒了。

階上,白衣少女銀鈴似的歡叫聲傳到:“黑大個兒,你的拳頭是廢物麼?打呀!”

黑大個兒卻坐在地上,向爬起急速衝到的文昌叫:“算了算了,算你他媽的行。好小子,我黑鐵塔第一次被人踢倒在地,他媽的塔倒了。”一面叫,一面搖搖擺擺站起,咧着嘴笑。

文昌也感到有點吃力,拍掉衣褲的灰土,笑道:“黑小子,你也行,你的肉不痛,我的拳頭卻痛了。”

這是他第一次笑,是真的在笑,陰沉的面孔消失了,象是脫胎換骨。也許,他是被黑鐵塔的笑感動了;也許,他被黑鐵塔的純真所引化,他確是笑了。

黑鐵塔睜着大環眼,說:“你小子開的店?我不住就是。”

“不!我是住店的。”文昌笑答。

“咦!你怎麼打起我來了,我也是住店的麼!”

“咦!是你先找我打哩!”

“是真的?”

“你不問青紅皁白亂動手,怎麼不真?”

黑鐵塔一巴掌打在自己的大腦袋上,嘿嘿怪笑道:

“真他媽的見鬼,誰知道你是住店的!喂,你小子叫什麼?姓什麼?”

“我姓蔡,名文昌……”

“你他媽的別文皺皺好不?你的綽號呢?咱們江湖人叫綽號,姓名倒不要緊。我叫黑鐵塔範如海,喏!我這條長鞭厲害着哩!只是我叫如海,卻不會水,水真要命,掉下去不喝飽爬不起來,真他媽的丟人。”

文昌想了想,脫口說:“我叫亡命客蔡文呂。”

“哈哈!你小於胡鬧,江湖人誰不亡命?不過……不過我喜歡你的綽號,來,咱們交個朋友。”說着,伸出大手。

“好,咱們交個朋友。”文昌也爽朗地說。

兩人的臂膀把住了,文昌說,“到店裡去,咱們把臂聯歡浮三大白。”

“浮什麼白?”黑鐵塔低聲問。

“就是幹三大杯。”

“哈?你小子妙極了,喝酒叫浮白,見鬼!可把我的酒蟲兒引出來了。”接着,他黑臉成了紫褐色,低聲說:“亡命客小於,我可沒錢啊,每天住店都是他媽的到了便拔腿溜走白住,哪兒來的錢買酒?”

“呵呵!傻小於,算我的,我請你。走!”

黑鐵塔哼了一聲,翻着大環眼說:“亡命客小子,我可不傻,你別胡叫好不?”

“好,不叫你傻小子就是。”拉着黑鐵塔向店門走。

“這家店還能住?”

“別伯,有我,咱們住同一間房,我那兒有內間。”

兩人踏上臺階,文昌向怒目而視的店夥計賠笑道:“大哥們,包涵包涵些兒。”

黑鐵塔經過兩個姑娘身邊,突然說:“亡命客小子,剛纔有一個丫頭片子窮叫打,瞧,你看是哪一個?”

文昌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不想招惹這兩朵有刺的玫瑰,沉着臉正想發語,白衣小姑娘故意繃着臉接口道:“正是本姑娘,你想怎樣?”

黑鐵塔瞪了她一眼,撇着嘴說:“丫頭片子多嘴多舌,你他媽的將來要嫁給一個啞巴。”

姑娘自討沒趣,氣得跳腳,衝上說:“你找死,本姑娘……”

黑鐵塔撒腿便跑,一面怪叫:“男不和女鬥,雞不和狗鬥,你他媽的別來找麻煩。”

文昌不想生事,兩人一溜煙走了。白衣姑娘也被綠衣姑娘拉住,低聲說:“黑鐵塔是明因大師的侄兒,一身溫元氣功十分了得,人卻是有點傻呆,不必和他一般見識。”

兩人向店內走去,身後有四名大漢護衛,白衣少女一邊定,一面低聲說:“表姐,那亡命客是怎麼回事?他不是張家鐵店的師傅麼?怎又稱起亡命客來了?哦!目高於頂,傲骨冷麪,人倒是一……一表……他笑起來可真……”

“嘻嘻!表抹,不害羞,十四的丫頭春心動矣!”

“呸!表姐,你……”白衣少女粉面配紅,擂了她表姐一拳。

表姐捉住她的手,附耳笑道:“我忘了,哦!大明律例,十四歲的姑娘便找婆家……”

“狗嘴,狗嘴,呸!不理你。”白衣少女撒腿跑了。

文昌和黑鐵塔安置了行李睡處,文昌說:“黑鐵塔,咱們先乾兩杯,晚間咱們再和一羣傢伙打交道,你聽我說明經過,去不去在你。”

夜來了,市面華燈初上,客店中鬧哄哄,內院花廳中也人影往來不絕,但沒有吵鬧聲,外面的聲浪傳到這兒,已經是不攬耳的餘波了。

花廳中,燈火通明,共擺了五桌酒席。外面庭院中以及廳四周,有不少人在黑暗中放哨,預防漢江禿蛟派人前來鬧場。後廳內,人聲隱隱,不時傳出一兩聲絃音,飛逸出幾個單調的音符,有人在調絃。

廳前廊下,兩列大環椅上坐了一二十個人,一個身材高瘦的半百老人坐得四平八穩,灰髮挽成一個道士結,三角臉,雷公嘴,山羊灰鬍,山羊眼白多黑少陰森森,臉色黃中泛音,配上他那雷公嘴和特長的下頜,那天生的八字弔客眉,便有七分象無常鬼,也象大病經年的瘦殭屍,他就是龍駒寨之霸,病無常郭智先,黑社會的頂尖兒人物,一羣痞棍歹徒的老大。

他旁邊坐着老妖狐黎培傑。另一方面,坐了大名頂頂的龍駒寨八打手,可惜只有七名,老大活報應躺在牀上養傷未能參加。

病無常的青黃臉上陰沉沉,毫無表情地問:“培傑,派人去催請了?”

“大哥,已派小猴子邱六去了。嘮!來啦!”

前院後門吱呀一聲拉開了,小猴子邱六一蹦而出,跳到院子裡尖叫:“蔡師傅與黑鐵塔駕到。”

廊下的人紛紛站起,院子裡出現了文昌和黑鐵塔高大粗壯的身影,病無常率領着徒子徒孫降階相迎。文昌在丈五六外站住了,抱拳行禮說:“蔡某應諸位寵召,不敢不來,晝問得罪,尚請海涵。”

病無常在龍駒寨是一方之霸,平時眼高於頂,今晚居然客客氣氣,臉上掛着難見的笑容,欠了欠身子說:“蔡老弟言重了。兩年來,蔡老弟在張家鐵店真人不露相,兄弟們有眼不認泰山,不僅委屈了老弟,而且竟驚憂老弟的虎駕,罪有應得,陳某亦難負其內疚,今晚特設宴與老弟陪罪,多蒙賞光,不勝榮幸。”

文昌連稱不敢,然後說:“不可應陳爺寵召而來,擅自連同敝友做不速之客,可否容小可爲敝友引見?”

老妖狐接口道,“店門口一場紛爭,有目共睹,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老朽代表兄弟們權致歡迎之意。”

黑鐵塔拉開大嗓門叫:“他媽的羅羅索索,沒有半點江湖人粗豪的氣概,說了半天廢話,怪事。我,黑鐵塔範如海。”

病無常臉色一變,但又忍住了,笑道:“範老弟果然夠粗豪,正是江湖人本色。兄弟們,自己報名號。老朽病無常郭智先。”

衆人一一自報名號畢,老妖狐舉手邀客,說:“兩位老弟請入席,咱們好好親熱,在席上再向兩位老弟請教。”’

“郭爺請。”文昌禮讓。

病無常領先登階,黑鐵塔文嚷:“這才象話,說上老半天豈不掃興?”

中間一桌上,病無常坐了主位,文昌就客位落坐,老妖狐在右下相陪,黑鐵塔在左首。

這一桌只有四個人,卻有八張凳子。

其他四桌,卻是八人一桌,四面站了十餘名店夥管上萊倒酒。

“上菜敬酒。”有人亮聲叫。

黑鐵塔又叫啦:“怎麼?看排場,他媽的定是將菜一個個上。江湖人的酒席,我黑鐵塔吃過不少;卻沒吃過逐個上萊的,只有那些貪官土豪才擺臭排場。喂!別小氣好不?一起上豈不痛快?”

“黑鐵塔,不可無禮。”文昌不得不出聲阻止。

老妖狐卻呵呵笑,說:“範兄弟說的是,咱們這些江湖人確是用不着臭排場。上菜,一起上。撤酒杯,換大碗。”

“這才象話。”黑鐵塔咧嘴笑。

酒上來了。大罐子的高粱燒。菜上來了,山珍牛羊俱全,沒有海味也沒有魚。

店夥計上來斟酒,黑鐵塔卻自己來。酒過三巡,病無常站起說:“弟兄們,放下酒碗,聽愚兄向蔡老弟說幾句不中聽的話。蔡老弟,老朽先乾一碗,請容老朽表表苦衷。”

他幹了一碗酒,神情有點苦兮兮地往下說:“這些年來,不錯,龍駒寨日漸繁榮,油水自然跟着加多,因此之故,便引起外人眼紅,心存覷覦的人,不計其數,咱們這羣弟兄們的處境,也就日漸艱難……”

“喂!你有個完沒有?嚕嚕囌囌。”黑鐵塔不耐地大叫。

病無常忍無可忍,厲聲道:“你一個江湖浪人,咱們尊重你是蔡老弟的朋友,所以對你客氣,你卻在這兒胡說八道,你憑什麼?”

黑鐵塔跳起來大吼:“你他媽的病小子雞貓狗叫神氣什麼?你這叫做請客呢?還是他媽的吐苦水?黑爺爺曾在太行山九山十八寨做過上賓,也曾在安慶府親赴安慶五霸的英雄宴,也曾搗毀武當山的回龍觀,大鬧少林寺的二祖庵,多大場面沒見過?你他媽一個小地方,黑爺爺衝亡命客小子的金面賞你的光,你卻狗眼看人低窮嚕囌,算啥玩意?你如果不服氣,把你的徒子徒孫三五百全叫來,我黑爺爺如果打發不了,不吃你這頓窩囊酒菜。”

所有的人全變色大怒,黑鐵塔虎跳而起,抓起一張黑木長凳,右手掌起處,克察察一連七八掌,木凳象豆腐做的,被他的鐵掌削的剩一條凳腳,地下掉了一大堆破木塊,舉起凳腳吼道:“誰他媽的腦袋有這張凳子硬?黑爺爺卻是不相信。”

他扔掉凳腳,手一勾,腰中的文二長鞭突然繃出,拍向丈外一根廳柱,如同怒龍天驕,“啪”一聲暴響,鞭梢掃過廳柱,屋瓦震搖,合抱大的廳柱,出現一條長約近尺的裂縫。他又瞪着大環眼叫:“金鐘罩鐵布衫,也挨不起黑爺爺一鞭,誰的腰幹比這根廳柱粗,站起來試試,黑爺爺一鞭抽不斷他的腰幹,便給他磕他媽的一百個響頭。”

他露了這兩手,把所有的人嚇了個膽裂魂飛。病無常渾身發冷,眼中泛出恐怖絕望的光芒。

黑鐵塔哼了一聲,往下說:“你們這些井底之蛙,沒見過世面,口口聲聲以亡命之徒自命。其實,你們如果在外面闖蕩,想要命也保不住。不論是在江湖在武林,你們算那一門子的亡命英雄?出了龍駒寨,你他媽的連老鼠也嚇不住,一個三流小兔崽漢江禿蛟,你們也惶惶不可終日,卻想在我黑爺爺面前稱英雄道好漢,真他媽的豈有此理,你立起豬耳聽了,不必他媽的稱英雄,乖乖地請咱們喝酒,然後將你的大哥地位讓給亡命客小子,由咱們兩人出頭,叫漢江禿蛟小兔崽子滾他媽的蛋,不要裝出那死了爺沒了孃的可憐相。”

說完,收了鞭回到座位,大馬金刀地坐下,自顧自斟酒灌了一大碗。

病無常和老妖狐你看我我看你,出聲不得。

黑鐵塔嚥了一口雞肉,指着文昌說:“喂!你呆怔什麼?江湖上要想出人頭地,開設地盤,一是手面,二是拳頭,你手面不廣,初出茅蘆,唯一可靠的是拳頭,你如果不露兩手,沒有人會服你的。露兩手啦!”’

文昌向病無常歉然地一笑,說:“我可不想在郭爺前失禮,但確有露兩手的必要,得罪。”

說完,就從容離坐,取出十枚洪武制錢,遞給老妖狐說:“請師爺任意向上拋,每次一至五枚悉從尊便。”

老鬼狐接過制錢,出奇不意便立即拋出五枚,接着另五枚,又向另一方拋出,先後相差不過頃刻之間。

文昌雙手急揮,坐下說:“見笑大方。”

空間裡,沒有暗器飛行的嘯聲,但聽叮叮之聲不絕於耳,壁間得得之聲如雨打芭蕉。

所有的人,扭頭向左右壁間瞧,倒抽一口涼氣,目定口呆。

左面,每一枚制錢的方孔中,插了一枚三棱錢銀羽小箭,釘在側間閃閃發光。共是五枚。

右面的壁間,五把梭形小飛刀,將五枚制錢釘得牢牢地,每一枚小錢皆末折斷成二。

黑鐵塔離坐分別取下刀箭“叮叮噹噹”丟在桌上,搖搖頭,裂着嘴說:“老天爺!你他媽的會邪術,那有這麼快、狠、準的暗器?真要命,這定然是障眼法。”

文昌惦了一把飛刀,拔出制錢揚了揚手說:“制錢在空中翻騰,不易擊中方孔,瞧,這一枚便偏了一些,差一點便切斷了一邊。”

折服武林朋友,必須憑真才實學,文昌和黑鐵塔各露了一手,把病無常一羣亡命之徒嚇了個汗流夾背,心膽俱裂,好半天才神魂入竅叫起好來。

病無常離位站起,向文昌長揖到地,猶有餘悸地說:“郭某無能,有眼如盲,沒話說,願與弟兄們共奉你爲大哥。”說完,面向下又說:“有哪一位弟兄不服,請站出來說話。”

“蔡大哥,咱們心悅誠服。”有人叫。

“蔡大哥。”

“蔡大哥……”

文昌在衆人呼叫聲中,朗聲說:“兄弟年歲甚輕,手面不夠廣,江湖經驗毫無,不敢當大哥的重任。愚意認爲,郭大哥不必謙讓,咱們今後同心協力,共同尊奉郭大哥爲弟兄們謀取溫飽。在下以至誠與諸位結交,絕不計較名位,不然在下只好告退,未便與諸位同列一堂。”

黑鐵塔向病無常舉起酒碗,嚷道:“病小子,坐下啦!剛纔不過試你而己,亡命客小子豈會真奪了你大哥的首領地位:老實說,亡命客小子是一頭猛虎,龍駒寨這座山太小了,容他不下,也委屈了他,他必須在江湖中揚名四方,在武林中稱英道霸。我已經和他約定好了,明年春天在西安府見面,決定一起闖蕩江湖,在龍駒寨有屁出息,別嚕囌啦!幹碗。”

文昌接口道:“諸位之中,有幾個朋友不明大義,受漢江禿蛟鹹迫利誘,幹下了吃裡扒外的勾當,希望這幾位兄弟迷途知返,好好爲弟兄們盡力,回去告訴漢江禿蛟龍駒寨正向他伸出友誼之手,彼此留一分情意往來,如果不死心,咱們要埋葬了他們,交朋友,明天送拜帖來,要火拼,明天送挑戰書約鬥,地點由他們決定,主隨客便。”

病無常伸出乾枯的手,說:“蔡兄弟,謝謝你替弟兄們打開一條生路,請接受我的謝意和祝福。”

兩人的臂膀把住了,四周歡呼聲雷動:“歡迎蔡兄弟。”

“感謝蔡兄弟。”

老妖狐高興地叫:“感謝蔡兄弟,幹三碗!”四周人羣跟着大叫。

文昌趕忙舉碗說:“謝謝諸位擡愛,兄弟認爲一碗足矣,明日將有惡鬥,咱們不可給漢江禿蛟有可乘之機,而且今晚也可能有變故,不能不防。等事定之後,咱們弟兄不醉無休。

幹。”

“幹!”四周的人大叫。

老妖狐幹了碗中的酒,照了碗後說:“姐兒們,出來伺候蔡兄弟。”

後廳中一陣傳呼,不久出來了四名濃裝豔抹的美麗粉頭,有兩個手持描金摺扇,繡帕兒半掩紅脣,另兩名手抱琵琶,一身續羅巧裝扮,珠翠滿頭香風撲鼻,嫋嫋娜娜到了桌旁,同時向病無常一福,但四雙媚眼兒卻向蔡文昌膘,低頭一笑,透露出萬種風情。

病無常向文昌方面一招手,哈哈大笑道:“去,見過蔡兄弟和範爺。”

四個粉頭先向文昌一福,同聲說:“蔡爺萬安。”

文昌臉上冷冰冰,拱了拱手。黑鐵塔不等姐兒走近,大叫道:“走開走開,別攪了黑爺爺的酒興。”

老妖狐見機,知道江湖好漢,大多討厭風流女人,文昌年紀輕,在龍駒寨是土生土長的本份人,看臉色便不是好色之徒,趕忙打岔說:“美鳳,你和她們在一旁設座,唱兩曲助興也就算了。”

“遵命,程爺但請吩咐。”一個姐兒恭敬地答。

四個妞在病無常與文昌之間,就店夥設下的座位落坐。老妖狐說:“美鳳,揀些文雅點兒地唱,可不要唱那些給老粗們聽的玩意。”

美鳳就是剛纔答話的妞兒,她應喏一聲,和同伴們低低地商量。

五紋盛筵中,猜拳聲大起。一些人端着酒碗,走來向病無常和兩位客人敬酒。

在喧鬧聲中,一串清越的絃聲飛揚,接着,銀鈴般的慢唱聲幽幽而起,鬧聲漸靜。

對廳前進的瓦檐下,兩雙大眼睛光閃閃,從廳門可以看清廳中的一切情景,有人躲在檐下,是女的。

兩女弄弦,兩女慢弦,嬌柔細膩的聲音在耳畔流暢:“迎得郎來入繡圍,語想思,連理枝。鬢亂釵垂,梳墜印山眉。婭奼情嬌不語。織玉手,撫郎衣。”

聽得懂的人不多,叫好聲卻雷動。

文昌低頭撫弄着酒碗,心說:“唱得好,但這種詞卻不合江湖人口味。”

黑鐵塔在衆人叫好聲中,“砰”一聲放下碗,走到四個扭身後,伸出油膩膩的一雙大手,突然將她們收到一塊兒,一把抱起向後廳走。四個女人在他手中驚叫,卻無法掙脫,驚得花容失色,描金扇和繡帕全掉了。

四周人羣一驚,人聲倏止。

黑鐵塔在後廳口將人放下,大環眼一翻,四個女人膽戰心驚倒在地下。

“你們他媽的乖乖地走,黑爺爺不喜歡這調調兒,我寧可聽雞貓叫。唱得黑爺爺火起,用一碗酒灌你們的小嘴兒。快走!”黑鐵塔的大嗓門象焦雷。說完,大踏步回坐。

文昌忍不住呵呵一笑,說:“黑鐵塔,別忘了你在做客。”

黑鐵塔應了一聲說:“我就是這個牛脾氣,不高興絕不隱瞞。”

文昌喝了一口酒,說:“處世無奇但率真,但率真太過便成了狂人。呵呵!怪不得你在江湖名頭雖響,仍然是落魄不堪。”

“你喜歡我這個朋友?”黑鐵塔沉着臉問。

“啪”一聲響,文昌將手中的碗捏碎,說:“咱們如果不夠真誠,有如此碗。”

黑鐵塔死死地瞪住他,聲音有點變:“我……我叫你兄弟。”

“我叫你大哥。”文昌一字一吐地答。

黑鐵塔連灌了三碗酒,說:“兄弟,別忘了明春的約會。”

“大哥,不見不散。”

第二天,漢江禿蚊沒送來拜帖,也沒有送來挑戰書,一羣人悄悄離開了龍駒寨,由丹江撤回漢江走了。

文昌正式成爲龍駒寨的黑社會成名人物,他住在商洛老店,他被正人君子觀爲地痞、流氓、惡棍。龍駒寨所發生的敲詐、勒索、收常例錢,打架鬧事等等,雖然他不在場,但也算他一份。他在地痞們羣中,地位僅次於病無常,小衝突小買賣他從不參加。他負責對付外來的跑碼頭英雄好漢。他蔡文昌三個字,遠近聞名。

黑社會也不易混,勾結官吏,把握士紳,安撫內部,外闢財源,對付外敵……無一不是傷腦筋的事,他應付不來,老妖狐勝任愉快,他畢竟沒有這種天才。

第三天,文昌送黑鐵塔赴西安府,直送至商州,方依依而別。

白衣姑娘老少十一騎,本來盯住兩人上路的。但文昌不想招惹他們,在商州抄小路回來了。

轉眼寒冬光臨,年關快到了。文昌的無極氣功,順利地完成了第一階段進程,功力漸進。踏入第二段境界,他練得更勒。

半年中,他和一羣地痞們練練兵刃拳腳、從對拆中獲得不少經驗。可惜,他沒有高明的對手,不知自己的進境程度,仍然缺乏從生死存亡中所得的經驗與教訓。

半年來,他出了幾次面,對付一些過境的江湖三流朋友,名頭愈來愈響亮,亡命客蔡文昌六個字,在江湖上開始擡頭,而龍駒寨的人卻對他深懷戒心。

他的最初野心實現了,病無常已成了無足輕重的大哥。

黑鐵塔說得對,龍駒寨這座山太小,容不下這頭大虎。冥冥中,命運之神已經賦予了他亡命天涯的命運,他必須離開,必須在外面漂泊。

春天來了,他也要向龍駒寨告別了。

病無常和老妖狐早已安排下要他離開的毒計,原由不僅是領導權之爭,而是文昌的做法不盡符合他們的利益。因爲文昌首先要求他兩人的收益公開,他們的賭場和半開門的妓院不應該免納常例錢,其次是文昌堅決反對販賣人口迫良爲娟,認爲向婦孺弱者下手不是英雄好漢的作爲。最今兩人難堪的是,文昌的氣質影響了所有的弟兄,逐漸引起弟兄對他兩人的不滿,他兩人交代下來的事情經常打折扣。

種子埋下了,機會來了必須發芽長大。

黑社會中,殺了人如果不是在大庭廣衆之間,或者苦主無法指定兇手,官府不會盡力緝查。但如果失手,宮府爲了額面,必定不會放鬆,事情必定鬧大。所以在大庭廣衆問殺人惹事,又來不及毀屍滅跡,都是黑社會的大忌,當地的流氓決不敢公然和官府鬥法。

病無常和老妖狐已安排了這一着,而且是雙管齊下。

商州的地頭蛇姓麻,一臉大麻子,排行第五,所以叫麻面虎麻五爺。麻五爺的靠山,是華山五醜。華山五醜是兄弟五人,姓賴,老大叫霹雷棍賴華,一條齊眉棍使起來象狂風暴雨,虎虎有風,十分得了。五醜平常住在華山,而在山口外雲臺觀附近活動,做些沒有本錢的買賣。他們的師父,是雲臺觀的老道全真天虛羽土。這位老道確是有道,未入靈門時,是河淮的獨行大盜,叫千里獨行白雲深,姓白名雲深。華山五醜黑地裡打家劫舍,果是一脈相承,有其師必有其徒,並無可怪之處。

要想引一個人拼命,兩個字足夠了,這兩個字是名和利,名利雙收後,其他事皆可迎刃而解。

上次麻面虎接到病無常的手書,要求共同對付漢江禿蛟,可是所許諾的利潤微不足道,麻面虎置之不理。

這次病無常感到老大的地位已搖搖欲墮,油水又日漸流向弟兄們的手中,他的損失太大,眼看垮臺之期不遠,心中一橫,便再次投書麻五爺。他這次所許的條件極爲優厚,麻五爺動了心。條件是:一、龍駒寨的弟兄,歸麻五爺名義上領導,尊奉他爲老大。二、麻五爺可以派一至三人到龍駒寨共掌大局。三、油水的收入,兩成奉上給麻五爺。

麻五爺心動之極,討價還價,最後有點修改,便是派五名得力助手到龍駒寨共掌大局,油水增加一成,條件談妥——

小勤鼠書巢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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