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祝的事情,當年的鄴檜亦有提過,李曦明心中有數,沉默片刻,蕭初庭卻溫聲道:
“有時明明能成,時機不對,身份不對,亦不能成了——你可記得端木奎?”
李曦明默然點頭,見着蕭初庭神色莫名:
“不能成的…『巫籙』不能成的…主人家離開大殿,外出行事,時不時回來看一看,怎麼能讓人得去了,是誰的位子到底是誰的。”
“反而另一些位子,諸家想着動搖…才值得一搏。”
李曦明心中一緊,竟然分不出他的意思,心底冰寒了一瞬,聽着眼前的人道:
“紫煙那位『紫炁』也好、金羽那位『全丹』那也罷,甚至海外的澹臺、北海的荒餘、衡祝的衡離,東海的元商師徒,都在等『真炁』這一日,都在等真炁這個結果。”
他瞳孔微微放大,以微不可察的聲音道:
“當然…也包括遲步梓。”
“遲步梓…”
李曦明已經多年不曾想過這個名字了,至今浮現在腦海仍有毛骨悚然的味道,心中的念頭慢慢淡去,擡起眉來,低聲道:
“恐怕還有前輩罷…”
蕭初庭笑了一聲,並不答他。
李曦明問了數句,很快有了告辭的意思,蕭初庭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
“交友、庇護須慎。”
李曦明連忙應下來,駕光而起,纔出了這座猈兒山,便準備遁入太虛回去,卻遙遙望見遠方的冰峰上有一抹青色。
這抹青色彷彿有什麼魔力,一下吸引住了他,李曦明微微留意了一眼,卻見那抹色彩縱身一躍,如同隕星一般落下,興起一道沉悶的血肉碰撞聲。
“噗!”
他只覺得詭異,踏空而去,這才發現冰山上掉下來一隻青色皮毛的猿猴,摔得皮開肉綻,滿地是血,血肉之間能見森森的白骨,已經暴斃了。
這猿猴看上去修爲不淺,縱使摔死了,口中依舊死死銜着一朵青翠的草藥,應該是採藥而來,卻不慎在高空滑落,摔了個粉身碎骨。
李曦明仔細看了一眼,心頭悚然,迅速轉過了頭,低眉斂色,沒有管地上的屍體,破開太虛遁走了。
……
宛陵天。
天地昏沉,大地殘缺,淡白色的風暴席捲天地,華麗的宮闕也好、飄飛的羽飾也罷,已然褪去了色彩,只留下一片蒼白。
“宛陵天…已經勾連幽冥了…”
這一片天地正在一點點碎裂,大塊大塊的的地面崩潰,帶着周邊破碎的山體飛散,與這片天地脫離,從灰白之色中脫離而出,顯現在太虛之中,又墜落到地面上去,成爲濁殺陵上新一處的廢墟。
蒼白的大地上仍能望見一白衣男子,渺小如蟻般在山間走動,時不時停留駐足,四處掃視。
“玄韜粉碎,除非是宛陵天當年的主人復生,誰也救不回來了!”
陸江仙踏過重重的屍骨,神識掃過,被掩埋在廢墟深處、晶瑩剔透的玉簡立刻收錄,他卻沒有心思閱讀其中的功法、法門,邁步向前,望着灰白的謫風,心中暗暗感慨:
“洞天一境,多受清炁所養,隕則受謫炁而伏,也是一始而一終了。”
洞天無主,果位不顯,卻能隱藏於太虛之外,不使真君察覺,一是與果位位格勾連,二來是符合了杳暝暗沉之主的『謫炁』象徵,更加隱秘,可等到了洞天隕落之時,沒了果位加持,『謫炁』也會顯露出獠牙,與之感應,將這片洞天一路拉下,直至墜入幽冥。
這個過程一旦開始,便會有灰白色的【向位謫風】涌現,使得萬物失色,即使紫府也吃不消,不得不離開此地,再轉頭來尋時,已經找不到來處,看不見與『謫炁』勾連的洞天廢墟了。
他們只能看見太虛中破碎的、從【向位謫風】中墜落的幾座山峰,這些山峰無人託舉,立刻就會墜落到現世。
陸江仙還是頭一次見這等慘烈的洞天墜落,當年的安淮天沒有真君出手,整體玄韜完好,安安份份地落到幽冥去了,沒有落下來多少廢墟,而【宛陵天】與當年的【東火天】相類似,卻要悽慘的多——諸位真君取出法寶毫不留情,整片玄韜粉碎,不知要讓濁殺陵添多少山峰。
他的目光復雜,擡起頭來,在這滾滾謫風之中望見一物,儘管被重重迭迭的神通包裹,卻還在微微動彈。
“【大衍天素書】…”
諸位真君正合力施法,趁着宛陵天勾連謫炁,寧願捨棄【陵陽不易宮】不要,也要一同將【大衍天素書】送入位處幽冥,邈不可查的『謫炁』之中!
‘『司天』之主是攪動風雲的人物,【大衍天素書】更是操縱天下的利器,他們絕不能放任這東西回到果位上去,一旦果位有主,足以干擾當今的所有佈局!唯有將此物壓制住——哪怕司天歸位,也有充足的鉗制時間!’
‘可這些真君心裡明白,【大衍天素書】是壓制不住的,哪怕先前有宛陵天在外,【陵陽不易宮】在內,依舊出了劉長迭…’
陸江仙神色冷冰,心中清晰得很:
“其實不止劉長迭吧,還有如他一般的人物,宛陵天主人的後手就是【大衍天素書】,除去受我影響,應當還有後手,僅僅是宛陵天破,就有林衡江受了【大衍天素書】與『司天』果位感召,憑空誕出昇陽…更有好幾道銀光從各地生出,落入世間。”
“儘管那林衡江已經不是原先的他了,儘管他也只是個紫府,儘管這些東西並不能掀起什麼大的風浪,卻也是變數。”
“而【大衍天素書】終究要勝過【陵陽不易宮】,如若只靠此物鎮壓,終究會被漸漸計算出漏洞的【大衍天素書】反壓制住,這些變數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強,最後催生出那一位『司天』之主!”
“落霞也好,龍屬、陰司也罷,都不喜歡變數,更別說大大小小、謀害過宛陵天的真君了…眼下的大大小小變數尚可忍耐,甚至可以藉此挖出更多兜玄的遺產——這也是他們放任林衡江的緣故、讓如此多紫府進入其中的緣故,可無論如何,卻不能放任自流!”
陸江仙始終站在此處,自然看得最清楚,冷冷的注視着:
“沒有一位真君願意捨棄自己的未來、賭上自己的立場專門去鎮壓此物,所以纔要送入幽冥,只有『謫炁』果位能在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徹底壓制住『司天』位別的【大衍天素書】還不使之遁走!”
“行如此舉動,身處『謫炁』的陰司一定知道,也一定支持。”
李周巍等人在洞天之中鬥法的那幾日,陸江仙已經藉着【大衍天素書】推演了一千八百九十一次未來!
而他站在此地的目的之一,也是爲了趁最後的時光,繼續推演!
在這一千八百九十一次未來之中,陸江仙默默推動,試了一次又一次,卻一次又一次的沉默下去,直到最後法寶被諸位真君共同擡取,留給他的仍然是一片沉默。
其中一千八百八十四次都是一片血海——李氏舉族覆滅。
此間大抵有三條路。
第一,靠向落霞,共計八百零七種,雖然各有參差,主體卻沒有太大變動。
李周巍被圍困趙地魏都郡,萬軍之中不得不衝擊果位,天地立現第二顯,三日隕落,滿天光雨,天光錯亂,太陽明而無光…明陽動搖,天地大變。
同年,蜀兵攻陷望月,即有仙旨至,並誅三脈。
李氏活着的、能喘氣的人比李木田從軍前還要少。
其中五百一十九次,倒是活了不少李家人,轉折點不在李周巍、李曦明上,可是一個陸江仙未想到的人——李曦治。
這五百一十九次中,李氏最終向落霞妥協,北方大亂,李曦治入落霞山修行,以道行得真君利用,等到李周巍衝擊果位而亡,來的不是蜀兵,而是北方的人,下詣仙旨,給望月湖留有幾個活口,讓李周暝帶着人去了南疆。
李曦治修行多年,突然隕落,李周暝十三年而病亡,夏綬魚治族七十九年,等到劉長迭與復勳被勝白殿殺害,舉族而滅!
而另外五百六十一種,李氏選擇了龍屬。
李家雖然困守望月湖,處處爲難,表面溫順,任由南北操縱博弈,不做任何抵抗,卻陰與龍屬勾結,於朱淥海陰造大墓,以作轉世之舉。
等到被圍困魏都郡的李周巍力戰而竭,走脫真靈,試圖投靠龍屬,轉世重來,卻爲【神雷玄音鼓】所擊,真靈粉碎,望月湖化爲血海,留下海外遺脈佔據羣夷,在龍屬治下苟活,卻短短十年內嫡系衰弱,宗族滅絕,受諸家瓜分,如蔣家故事。
最後五百二十三種,李氏與楊浞立下的大宋相親近,於梔景山突破隕落,湖上安定十二年,宋趙爭天下,望月湖便被趙國大將王渠綰攻破,舉族受屠,身居朝堂的李絳樑自裁…同樣不能倖免於難,其中七十六種還好些,只留李曦明在陰司得了個不低的職位,可暗中出手,不出數年,便以擾亂現世受誅。
這些結果無一例外,都是以血淚收場。
當然,這一共一千八百八十四次之外,還有七次!
陸江仙神色幽幽。
這七次——其實也是李曦治投入落霞,可一朝不慎,本體被發覺,太虛、天外大戰,海內碎爲七洲,李氏與李氏相從、相交、有親事者,司家、蕭家、今後的豫陽陳氏…舉族覆滅,無一倖免。
‘【大衍天素書】算出的未來…或好或壞,或一時風光,或畢生委屈,沒有一條是活路!’
他靜靜地立在謫風之中,眼中不斷倒映着天上被鎮壓住的【大衍天素書】,神色莫名。
【大衍天素書】不比劉長迭身上的那一點推算之力,儘管被法寶束縛,卻依舊具有作爲【位別】的尊貴位格與神妙——或許算不出真君未來的舉動,可諸位大能過去與現在的佈局有八九成都在算中!
‘也就代表,因爲我的假設而生的一千八百九十一次未來都是相當接近現實的未來…只要道胎不出手,而我又不做什麼太大的干預,幾乎就是板上釘釘了!’
他沉默良久:
‘【大衍天素書】能算盡諸事…卻算不清兩處。’
‘一處,是落霞與陰司道胎仙人的決定,第二處——便是我了!’
那七次涉及到本體被發現,天下震動,仙人與真君一同出世,畫面立刻會變成一片混沌,除了破碎的海內,再無他物!
‘如果任憑局勢發展,必然空費這百年時光,空費百年時光倒還是其次,錯過了這麼百年風雲變化的階段,此後哪怕再有機會,也絕不可能翻身了!’
他當年以爲再不濟蝸居五百年,可如今看來,豈是五百年能解決的?更何況…一百多年的相處下來…也叫他不能坐視李氏被屠盡…
‘明陽與李周巍…天下共逐『真炁』的大亂,是李家唯一的機會,其實也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大衍天素書可以算這一千八百九十一次的未來,那位元府之主、那位青松觀陸江仙何止算這一千八百九十一次?他有什麼是算不中的!’
‘他做出種種安排,甚至寧願洗去記憶,成爲今日之我,必然是有緣故的…如果李家覆滅而我安然無恙,何必設計劉長迭,何必讓我看這一千八百九十一次的未來!’
陸江仙沉默地立在謫風之中,慢慢轉過頭去,所有念頭漸漸化爲一念:
“要變數…他們不要變數,我一定要,一個遲步梓遠遠不夠,要更多的變數!即使再怎麼樣都打亂不了他們的大局,卻能求一線生機!”
他雙眼化爲銀白色,神識仍然在不斷勾連,默默推算,面色沉靜,手中從無到有,一點一點凝聚出青白色寶劍來。
‘李絳淳…’
李絳淳得授符種,正是因爲劍道天賦乃是百年第一,可望李尺涇項背!
李尺涇畢生的劍道經驗予他,已經不算浪費,可此物非尋常人能受,也非尋常人能得認可,除非天賦要勝過李尺涇,否則至少也要到了劍元,距離劍意一步之遙,纔有可能得其認可!
陸江仙本想等他劍道到了一定程度再來折服此物,如今卻等不了了!
‘不認也須認!’
一如當年李曦峻借劍,這道劍念被他強行壓服,彈指飛入李絳淳符種之中——他陸江仙時刻分神壓制此物,讓李絳淳與之感應,迅速拔升劍道修爲,直到能得認可爲止!
‘這些大衍天素書留下的變數不多,卻可以算得乾淨…’
他眼中浮現無窮的銀白色漩渦,爭分奪秒地將無數變數以恐怖的速度輸入其中。
這無窮幻象中,李曦明、李周巍一次又次變幻,或是李絳遷、李闕宛,某一日突然醒來,腦海中已然多出一千八百九十一次的未來,冷汗淋淋,試圖自救,卻在某日橫招殺禍…
“以變數本身爲變數…”
這一瞬間,種種幻想以恐怖的速度增長,一次又一次的重複着,一遍又一遍地重現!
那無窮的謫風正在往一點凝聚,投入深沉不見底的幽冥之中,陸江仙如若繼續站在此地,便可以乘着這一道灰白色的【向位謫風】,飛入無窮之幽冥。
‘那處就是陰司,就是『謫炁』之根源。’
他迎着這滾滾的謫風,那一抹與【大衍天素書】微弱的聯繫終於斷絕,身形也驟然消失在原地,神色涌現出淡淡的陰鬱:
‘如果種種謀劃皆無成效,不如以【大衍天素書】打明牌…打他們自以爲的、不值一提的明牌…李家從始至終,也只有打明牌的資格。’
‘我不能事事下場,李氏卻需要一個劉長迭…需要一個自以爲明白未來走向的李家人,在大勢中心一切明徹的人物…替我去一點一點落子…’
海量的記憶赫然匯聚,一點金光升騰而起,順着日月同輝天地的隱秘通道垂落而下,消失在太虛不可察覺之處。
明日請假一天,整理細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