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內亂

暮春的驕陽,璀璨溫暖,似一件金光熠熠的錦裘,溫柔包裹着庭院。碧樹輕曳,繁花盛綻,彩蝶蹁躚。

空氣是甜的,風也是甜的。

二孃陸蘇踩着斑駁的樹影,到了正院大門前的臺階上。

她元娘姐姐尚未出閣的時候,她們姊妹倆住在這裡。正院的一草一木,二孃都很熟悉。

院門外一株桃樹,還是她母親嫁過來時候種的,如今枝繁葉茂,亭亭如蓋。每年初春,碧桃開了滿樹穠麗的花,只可惜,它已經不結果了。

太老了。

門口的臺階,也被踩壞了兩塊,換成了新的石磚。新的棕黃結實,舊的佈滿青苔,遠遠就能看出不一樣來。

哪怕拼湊在一起,也是格格不入,就像二孃的家。

而後,她姐姐出嫁了,大姨娘和三姨娘搬了進來,她挪了地方。明明只是換了個院子,卻讓她生出漂泊之感。

屬於她的,全部被人侵佔了。

正院的門,還是陳舊的,並未更換,有點殘破。二孃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這才輕叩門扉。

“二姑娘,是您啊。”一個穿着蔥綠色上衫的丫鬟應門。她個子不高,嬌小玲瓏,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全是笑意。

“暖雪姐姐。”二孃客氣稱呼對方。

這個丫鬟,是聞氏帶上京的,叫暖雪。暖雪長着圓圓的臉頰,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嬌憨天真。

暖雪進府之後,出手豪闊,爲人熱情,已經和廚房上、漿洗房的丫鬟婆子們打成一片了,時常給下人們一些小恩小惠。

二孃覺得這個丫頭是刻意與人結交,替聞氏做眼線,好儘快摸清楚府裡的情況,故而對暖雪也格外留心,知道她的名字。

“二姑娘,快請進。”暖雪果然熱情,她一笑起來眼睛就彎彎的,很容易獲得旁人好感。

二孃踏進了正院。

東次間的窗櫺半開着,可以看到聞氏嫺靜溫柔,衝二孃點點頭。

聞氏的臉,融在金燦燦的日光裡,瓷白精緻,竟還是從前的模樣。去湖州府七年了,聞氏容顏未改。

聞氏很美麗,斜長的丹鳳眼,添了嫵媚之姿。可是,從她身上從來都看不到輕浮豔麗,更多的是睿智、從容和端莊。

二孃很怕她。

從前元娘跟二孃說:“聞氏和她帶過來的明氏,都是狐媚子。只是,聞氏是個很陰狠的狐媚子,且要小心她。”

二孃也會問元娘:“這話是誰說的?”

“簡姨娘告訴我的啊。”元娘這樣回答。

從聞氏一進門,大姨娘就挑撥元娘和聞氏的關係。

二孃跟着元娘,從小耳濡目染,對聞氏既恨又怕。陡然再見,內心的某個角落裡,仍是怕她。

進了東次間,二孃給聞氏見禮:“母親......”

“坐吧。”聞氏絲毫不因二孃的到來而驚訝,聲音平靜又溫和,“春蝶,給二姑娘倒茶來。”

“二姑娘,您坐這裡。”暖雪讓二孃坐到炕上,和聞氏對面。

春蝶也很快倒了茶來。

二孃接過茶,捧在手裡,卻驚覺手微微有點發抖。

聞氏在做針線,並未擡頭看二孃。她面前的小籮筐裡,盛放着一雙鞋子。水紅色的鞋面,繡了折枝海棠,應該是五孃的。

“......女兒想着,天氣晴好,過來給母親請安。”二孃先稟明瞭自己來意。

聞氏穿針走線,不刻意看二孃,眼睛平平的,聲音依舊溫和:“你不是來給我請安的,你是來跟落兒道謝的。”

陸落昨天拿了藥膏回來,送了些給二孃,聞氏知道。

陸落不肯說,聞氏就裝作不知情。

二孃莫名心口一窒。

“......她還在歇午覺,略等等,已經讓丫鬟去喊了。”聞氏終於擡眸,眼刃若遊絲,從二孃臉上掠過。

聞氏既不嚴厲,亦不親切,穩穩當當中透出不怒自威。

二孃下意識嚥了下口水。

“是。”二孃回答,小心翼翼捧着茶,愣是沒喝一口。

陸落午睡早已醒了,只是無所事事,府裡又不像在湖州府那麼講究規矩,懶得起來,躺在被窩裡看書。

京裡雖然是官宦府邸,卻比湖州府的老宅還要鬆散隨意。這座宅院七年沒有女主人,全是妾室庶女,早已不成體統。

陸落和聞氏也沒打算給她們立規矩,索性比她們還要率性而爲。

二孃來了,丫鬟告訴陸落,陸落就爬起來,更衣梳頭,到東次間見二孃。

二孃放下茶盞,起身跟陸落見禮。

“五妹妹送給我的藥膏,甚是見效,特意來給五妹妹道謝。”二孃對陸落道。

“不過是從湖州府帶上來的小玩意,不值什麼......”陸落笑道。

陸落準備和二孃閒聊幾句,想先從天氣說起。

她尚在組織語言,院門又響了。

丫鬟去開門,這次來的是六娘陸芝。

陸芝穿着蔥綠色的褙子,白色瀾裙,嬌小婀娜的進了門。她頭上帶着一把珍珠梳篦,上等的珍珠在日光下,都能泛出白皙溫潤的光,映襯着她膚如凝脂,格外俏麗嬌嫩。

“二姐姐也在,這是巧了。”六娘活潑可愛,先給聞氏見禮,然後和二孃說話。

六娘不怕聞氏,對聞氏沒什麼具體的印象,故而很隨意。

“的確是巧,沒想到六妹妹也來了。”二孃道,聲音卻冷了,泛出淡淡的憎惡。

二孃特別恨大姨娘。不僅僅是大姨娘在二孃姊妹年少時用心惡毒誤導她們,也是因爲大姨娘把二孃的婚姻給攪合黃了。

要不然,嫁到江家的就是二孃,而非大姨娘的女兒三娘了。

六娘同爲大姨娘的女兒,二孃自然亦恨她。

“二姐姐怎麼氣鼓鼓的,莫不是我得罪了她?”六娘咯咯笑了。她這話不是對二孃說的,而是對陸落和聞氏。

陸落就認真看了看二孃,然後笑道:“沒有啊,我瞧着二姐姐挺好的,倒是六妹妹刻意給她抹黑......”

六娘噎住,她着實沒想到陸落如此犀利狠辣。

陸落這麼一幫忙,二孃也回神,鎮定不少,道:“平常一句問候,六妹妹也聽得出我生氣,這本事我深感折服。想來六妹妹雞蛋裡挑骨頭,是駕輕就熟的。”

六娘沒想到陸落會幫二孃,一時間被堵回去,臉色微變。

聞氏不語,靜靜看着她們,臉上既無笑意,也無責備,平靜無波。

六娘正要反擊,院門又響了。

這次,是四娘和七娘來了。

“二姐姐剛到正院,大姨娘和二姨娘就派出了探子,果然是我們防備得很啊。”陸落心想。

四娘穿着銀紅色折枝海棠的褙子,研態嬌媚。她一頭濃密的青絲,整整齊齊梳了髮髻,留着厚厚的劉海,劉海披覆柳眉,襯托着眼珠子格外的烏黑濃郁,褶褶生輝。

七娘尚未年幼,還是小孩子模樣。雖然不及四娘,也是美人胚子。

和二孃、六孃的素淡相比,四娘姊妹倆衣飾華貴,在日光下璀璨輝煌,珠圍翠繞,更像是官宦人家的千金。

“人來齊了,看來大姨娘和二姨娘是時刻盯着我們。”陸落心想,眸子裡流光微轉。

“今日是什麼好日子?”陸落等四娘和七娘給聞氏見禮之後,笑着對她們說,“姊妹們都來了,要不我們摸牌吧?”

幾個姑娘面面相覷。

“老太太才摸牌呢。”七娘立馬錶示反對,“五姐姐,你給我們講講湖州府的趣事吧?”

陸落一想,就說“也好”,於是清了清嗓子,當即說了起來。

她極大誇獎講述了湖州府的奢華。僕婦衆多、房舍寬闊、用度奢侈、來往自由等,聽得幾個姑娘眼睛都直了。

她們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從未離開過。湖州府是什麼模樣,她們不知道,全憑陸落忽悠。

說了半晌的話,聞氏開口道:“我也累了,你們都散了吧。”

二孃、四娘、六娘和七娘起身,給聞氏行禮,紛紛離開了。

“姑娘,她們都來幹嘛?”陸落的丫鬟倚竹傻傻的,對今天的熱鬧場面不理解。

“無非就是二姐姐來了,其他幾位想知道我們和二姐姐會不會聯手欺負她們,故而派了探子,來探虛實,察言觀色唄。”陸落笑着解釋。

“倚竹,你真是個小呆子,什麼時候能聰明些,給五娘分憂啊?”聞氏身邊的風煙笑呵呵打趣倚竹。

聞氏身邊的人,私下裡都很親熱叫陸落爲“五娘”。

“我是保護姑娘的,又不是出主意的。”倚竹茫然道。

倚竹是學過拳腳功夫的。他們家鄉村子裡,有個人專門教小孩子習武,收取微薄的米糧,倚竹就跟着學了。

起初是爲了強身健體。

後來,他們家鄉受災,田地房舍全被水淹了,倚竹跟着她父母進了城,被走投無路的家人賣到陸家,賣了二十年。

倚竹身手不錯,聞氏就收下了她,讓她跟着陸落,時刻護着陸落周全。

“......二孃剛來,明氏和簡氏就派了姑娘來。看來,我們以後要更加小心了。”聞氏想到那些孩子,微微冷笑。

大姨娘和二姨娘派人監視聞氏,也派人盯住二孃陸蘇,無非是怕二孃借聞氏的勢,和她們作對。

二姨娘還在查二孃落井之事。

當天晚上,陸其鈞仍回到二姨娘的西跨院。可是不知怎麼的,兩個時辰之後,陸其鈞氣哄哄去了三姨娘的南罩院。

“應該是爲了佛珠的事......”陸落心想。

果然,第二天暖雪就打聽出,昨晚陸其鈞跟二姨娘索要陸落送給七娘的佛珠。

二姨娘卻說“丟了”。

陸其鈞氣得當場派人搜二姨娘的箱子。

二姨娘氣哭了,說自己跟了陸其鈞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外人搜過自己的箱籠。

四娘陸蕤和七娘陸茜也來勸。

陸其鈞卻不管,非要搜。結果,佛珠沒找到,卻翻出了二姨娘深藏的五百兩銀票。

二姨娘瘋了一樣去搶,差點也被陸其鈞打了。

“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藏錢!”陸其鈞很生氣,覺得二姨娘對他不夠真心和體貼。

他拿了錢,去了三姨娘那邊。

二姨娘大哭。她既心疼錢,那五百兩是她們母女攢了好幾年的,前不久纔去換了銀票。早知道就不換了,還是碎銀子安全。

同時,二姨娘也難堪,自己的屋子被丫鬟婆子們翻了個底朝天,一點尊貴也沒有了。只有下人的箱籠才隨便翻,誰敢翻主子的?

陸其鈞這是不敬重她!

一串佛珠而已,就讓陸其鈞和二姨娘鬧得這樣,陸落聽到之後,微微笑了笑。

二姨娘和陸其鈞鬧翻之後,大姨娘和三姨娘趁機落井下石,家裡一片混亂,她們從前相安無事的三個姨娘徹底鬥了起來。

越是混亂,陸落和聞氏越是清淨。

同時,二孃陸蘇落井的事,就再也查不清了,因爲陸其鈞既不相信大姨娘,也不相信二姨娘,更不相信聞氏和陸落。

他想讓三姨娘查,三姨娘卻避之不及。這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查清楚了沒有功勞,查不好肯定要捱罵,讓它燙死二姨娘好了,三姨娘纔不做老好人。

二孃就徹底安全了。

二姨娘明氏也不再查了,任由它去。陸其鈞搜出五百兩銀子,又可以逍遙一兩個月,也不計較什麼落井之事。

事情徹底過去了。

轉眼到了四月初六,就是陸落和四娘陸蕤的生日。

到了當天,陸其鈞提也沒提,他還在生二姨娘母女的氣。

陸落送了幅自己寫的字給陸蕤,說什麼:“禮輕情意重,父親說家裡要清廉”,把四娘給打發了。

四娘正在擔心失去父親的寵愛,也沒心情和陸落計較。

聞氏給陸落煮了長壽麪,正院的丫鬟婆子們都吃了。

轉眼間,又過來十來天。

四月十八,陸落的叔公,就是太監聞樂喜,終於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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