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完之后,张妈立刻把她两脚的小红绳解了下来,丢进了火盆里,嘴里念叨道,“烧了烧了,霉运都烧走,好运连连来。”
红绳落进火盆里,转眼就烧成了灰烬,张妈见到,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将火盆用脚踢到了一旁,嘱咐连盼,“快进去。”
中午时分,饭菜都已经做好了,摆在厅里,全部都用大碗倒扣着,揭开都还是温的。
汤是滚烫的,显然才刚刚煮好。
张妈冲连盼笑了笑,“都是小葵做的,她早上四点就起来熬这个汤了,说是对你伤口恢复有帮助。”
以形补形,医院后面不再对饮食有要求后,杨小葵几乎每日都会炖猪脚汤来给连盼吃,今天也不例外。
大约是因为知道她今天要出院,所以饭桌上的食物异常丰盛。
都是杨小葵的拿手好菜。
严易坐在那儿却没拿筷子。
“我不饿。”他坐在旁边,态度很明显,他不吃。
一小桌人在这儿,张妈和袁子晋都有些尴尬。
杨小葵被连盼辞退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的确是她犯错在先,这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后面连盼出事后,杨小葵却一直尽心尽力,每日熬汤做饭,按道理说,她已经不再是食园的人,再呆在园子里是十分不合适的,但她这幅“只想报答,不求回报”的姿态,又实在令人讨厌不起来。
至少在连盼不在食园的这段时间,张妈和袁子晋对杨小葵的态度已经缓和了许多,不像之前那样抵触了。
张妈虽然之前也怀疑过杨小葵心怀不轨,但这一个多月来,杨小葵实在是老实地不能再老实,没有任何异样表现,连张妈也挑不出错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杨小葵虽然没笑,但她整日一副为连盼当牛做马报答其恩情的姿态,多少也有些让人动容,反而让大家都不好说什么。
因为知道严易不喜她,杨小葵是提前做好了饭菜让张妈端到饭厅里来的,包括连盼回食园,她都躲开了,人影都没出现,也算是知情知趣。
饭厅里的小桌上就围了四个人。
连盼、严易,还有张妈跟袁子晋,两个保安都尽职尽责守在食园门口,严易新配备的四个保镖则站在饭厅外面,分别守在饭厅的两个入口处。
严易此言一出,张妈和袁子晋手里的筷子顿时也楞在了半空,不知是要夹还是不要夹才好。
“我想吃虾。”
饭桌上短暂的静谧却很快被连盼打破,她用下巴点了点桌上晶莹剔透卷成球状的白灼虾。
张妈见状,正准备夹给她,严易已经先她一步,拿起了筷子,将虾到一旁的小碟里。
去头掐尾,剥开虾壳,沾上酱汁,这一系列的动作,他做得熟练无比——几乎是几秒之内,一个剥好的虾仁就落到了连盼碗里。
连盼用左手拿着小勺舀住了虾仁,不太熟练地往嘴里送。
她右手上的纱布和缝线都已经拆了,白皙的三根尾指上都围了一圈红印,好像带的指环。
缝针的医生是全国做再接手术的顶级专家,技术很好,疤痕非常细,而且也没有什么增生组织,如果打上粉底,恐怕外人都看不出来这双手曾经做过手术。
但它到底还是比不上从前了,不然何至于要用左手吃饭?
张妈看的心里一酸,迅速低头扒饭,不忍再看。
其实严易是很想直接给连盼喂饭的,但连盼坚持要自己来,旁边又有两个长辈在,他也不好强硬拦她,只得沉默地坐着替她剥虾仁。
严易不吃,张妈和袁子晋见连盼这幅样子,自然也吃不太下,只有事件的主人公自己是个例外。
连盼看上去胃口似乎好的很,半点也没受手伤影响,一口一个虾仁,简直都不带停的。
“猪脚汤。”
她又报了菜名,严易立刻替她盛了一碗汤。
或许是用勺舀汤不甚方便,连盼直接用左手端起了碗,咕隆咕隆,一口气就将汤喝干了。
汤喝完后,白瓷小碗里剩了一块炖得软烂软烂的猪脚,上头肥厚的蛋白皮层在微微颤动。
连盼用勺子扒了扒这块肉,却没能成功将猪脚舀进勺子里。勺子又小又滑,猪脚却是一大块,不太好操作。
严易在一旁看得心里微微一痛,正要替她去夹,却见连盼迅速拿了一根筷子,一筷子直接戳进了猪脚的中央,她表情满足,回头一看,见严易正盯着她,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心疼。
“别呀,这样吃蛮好的!”
连盼叉着一块肥厚的猪脚,跟吃糖人似的,用筷子叉着围圈咬,又招呼张妈跟袁子晋两人,“都吃,都吃,要吃饱。”
张妈跟袁子晋两人望着她的动作,都只是低头哎了一声,说是在扒饭,其实也没吃多少,只是在她面前做了个样子。
严易坐着没动,他根本就吃不下。
“你也要吃。”
连盼却用勺子舀了一个剥好的虾仁,直接一勺塞进了他嘴里。
他被塞得措手不及,只得吃了,但除了这几个,后面都没吃。
一顿饭在这种静谧的气氛之下,吃得很快,大家都没怎么说话,连盼喝了几大碗汤,直接喝饱了。
“我先去睡一会儿。”连盼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示意自己酒足饭饱了。
张妈留下来收拾碗筷,严易则带着连盼回了南风院。
晚夏之时,院子里南风阵阵,徐徐吹入碧纱帐中,柔和又舒服,房间里很阴凉,正适合小憩。
扯下帐子后,连盼躺在床上和衣而卧,不一会儿呼吸就渐渐均匀起来,脸蛋都睡得粉扑扑的。
旁人都替她担心地要死,她自己倒是没心没肺的,严易盯着她的睡颜,颇有些无奈。
水榭旁吹来的南风极为柔和,严易坐在椅子上刷了一会儿邮件,不知不觉也有些困意袭人,他合上电脑,干脆也躺在连盼身旁,同她一起午睡。
这一个多月近两月以来,他神经一直紧绷,时刻担心连盼的伤势,如今连盼伤势缓和出院,严易心里这块石头才总算是落了地。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连盼这直接是连骨头都给断了,休养周期当然是被无限延长,未来一两年内恐怕都要一直做康健。
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
连盼住院那段时间,严易一直都是睡沙发,腿从来也没伸直过,沙发垫子软,对骨骼也不好,总之,他睡得其实很不舒服。
长时间睡沙发,再切换到床上,他顿时觉得浑身舒展,再加上连盼轻微的呼吸声在旁边,严易一下子就沉入了梦乡。
等醒过来的时候,床铺已经空了,连盼不知去了哪。
因为没了客人,食园的大厨房顿时空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堆满食材。晚夏的蝉贴在树皮上,发出阵阵聒噪的吵闹声。
连盼坐在厨房里的大案桌旁,盯着案桌上的一块大圆木砧板和菜刀发呆。
良久,她似乎终于下了一个决定,站起身来,拿起了砧板旁的菜刀。
说是拿,其实还是和普通人拿刀的姿势大有不同,她右手只有拇指和食指在用力,后面的三个指头几乎都只是一个摆设,因为根本费不上力。
砧板上放着两个土豆,刀很锋利,但把这两个土豆对半切这样简单的动作,对连盼来说,却都异常困难。
指头刚接上没多久,一是不灵活,二是使不上力,如果强行要抓,伤口立刻就会感觉刺痛。
勉强将土豆切成了两半后,连盼换了一把较小的刀,用两个指头加三个大伤初愈的手指,抓着这把小刀切土豆。
很难切薄,或者说……连切整齐都很难做到。
连盼正在努力和这把小刀做斗争间,厨房门突然开了,杨小葵手里捧着一个棕黄的南瓜站在门口。
她似乎没料到连盼还会回到厨房来,脸上的表情很惊讶,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正常表情,冲连盼道,“连小姐,你来啦!”
案桌上放着两个土豆,切了一半,土豆切得厚的厚,薄的薄的,看上去比一个新手都不如。
杨小葵目光扫过,心中有些了然,连忙放下了南瓜过来,似乎准备帮忙,“连小姐要吃土豆吗?我来替你切……”
“不用了。”
她一靠近,连盼就直接砰的一声把刀给拍在了砧板上。
声音不大,但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杨小葵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抱着南瓜去水管下冲洗,脸上表情倒是半点也不见生气,还笑了笑,“行,连小姐你继续切,如果需要帮忙就叫我……”
南瓜皮硬,其实不大好削,杨小葵洗好南瓜后,便站在水池边开始削南瓜皮,一边削,目光却一边往连盼这边瞟。
但是她一进来,连盼就已经把刀放下了。
没看见连盼笨拙的样子,杨小葵心里觉得有些可惜,随之又有些得意。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现在连个土豆丝都切不好,以后食园还不是要靠她?
现在倒是会耍脾气,以后有的求她!
一旁的水池里用不锈钢盆泡着几丛菠菜,绿油油的,上午的菜没见菠菜,此刻杨小葵又抱了南瓜进来,厨房里还有个砂锅在炖,连盼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
“你要做金碧糕?”
金碧糕也曾是连盼拿手的糕点之一。
金碧糕,顾名思义,菜里有金色和绿色这两个颜色,取的是南瓜打泥和菠菜打泥,再堆在米粉泥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山头形,寓意金碧辉煌。
南瓜金黄,是为金,菠菜颜色碧绿,是为碧,山头底下是五谷磨成的粉泥,寓意五谷丰登,是道十分吉祥的宫廷菜。
要说这道菜好吃到哪里去,倒也不至于,因为菠菜和南瓜都属于清淡之物,五谷粉更是没什么滋味,因此一般情况下,这道菜都是个摆设,主要是为了报菜名的时候好听。
宫中过年,每年这样的菜多半都会被赐回御膳房,赏给宫人们吃。菜送到各宫之中,再赐回,金碧糕早已冷了,吃起来滋味更加寡淡。
但是御赐之物,菜品是必须要吃完的,不可浪费。所以每次这个金碧糕赐回的时候,连盼都会用高汤再浇上一回,稍微焖一焖再吃,味道很好。
没料到的是,这种吃法竟然被皇后娘娘知道了,所以后面御膳房里再做金碧糕都会用高汤焖过,再用高汤垫底再呈给贵人吃。
这无疑给金碧糕又增加了难度。
做糕不算复杂,但是熬高汤却要很久,旁边的炉子上砂锅已经汩汩烧了半天了,估计熬的就是蒸糕要用的高汤。
“怎么想起做这个来了?”
这个糕,中午都没放到桌上给大家吃,估计是高汤还没熬好。
杨小葵此刻早已将南瓜切好,正在拍泥,闻言道,“严先生爱吃这个,我听张妈说,中午他都没吃饭……”
杨小葵久在食园,尤其是这段时间,连盼一直住院,大厨房完全任她使用,杨小葵在这儿感觉异常放松,反倒是连盼,多时不归,竟成了客人一般,厨房里许多东西原先的摆位都已变了。
杨小葵一心拍泥,看见连盼手上功夫已大不如从前,心里自然对她也没有多大尊重,几乎是下意识就说出了心声,等到她意识到言语不妥时,连盼神色早已变化。
杨小葵一回头,就对上了连盼异常冷淡的眸光。
她眼神慌乱,不敢与连盼对视,片刻之后却又抬起头来,理直气壮道,“我只是想为连小姐分忧……”
连盼闻言,脸上早已是满脸寒光。
若是此刻她还不明白杨小葵的小心思,那她可真是个大傻子!
千算万算,连盼真是没料到杨小葵打的居然是这种心思!
她居然在惦记严易!
难怪之前严易踹了她一脚,连胸骨都踹青了,也没见一贯记仇的杨小葵有任何说法;难怪连离职报告都给了,也赶不走她,原来她竟还是个痴情种!
“不劳你惦记,既然我已经出院了,就不麻烦你再做这些端茶倒水的事了。”
连盼从兜里掏出手机,片刻之后,四个保镖立刻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杨小姐欠我的十万块钱,就算做这段时间的饭钱,现在外头高级护工也不好找,这个钱不算亏待你,食园庙小,请你令谋高就吧!”
杨小葵闻言,脸上顿时一惊,连南瓜泥也顾不上拍了,顿时跑到了连盼跟前,一张脸几乎都快要凑到连盼身上了,一旁的保镖立刻上前,十分不客气地将拉开。
两个一米八多的壮汉拉着杨小葵,跟拎小鸡仔似的,杨小葵离连盼大概十厘米左右便不得前进,和连盼连发怒都温和有礼的态度不同,保镖们可根本就不讲以理服人这一套。
保镖动作粗鲁,杨小葵又在挣扎,几番动作之下,她脸上带着的口罩很快就被扯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连盼的错觉,虽然杨小葵左脸上胎记依然在,但胎记的颜色好像变浅了一点。似乎由青黑色变成了青灰色。
口罩一掉,杨小葵立刻张牙舞爪起来,整个人也有些疯狂,拼命弯腰想去捡地上的口罩,连盼见状,往后退了一步。
她脚尖轻轻往前一伸,动作很轻,脚尖稍微晃动,便将杨小葵的口罩踢到了一旁。
杨小葵手指拼命往前伸着,眼看就要触到口罩了,没料到连盼却故意将口罩给踢开了。
口罩就是杨小葵的命脉,她虽然丑,却极其在意容貌,平常口罩根本不离身,连睡觉也会带着。
连盼此举,无声无息,直接就踩中了杨小葵的死穴。
“把她扔到园子外面去。”
连盼淡淡开口吩咐保镖。
捡不到口罩,杨小葵眼睛都红了,整个人像个疯子一样,对着连盼大吼,“连盼,你别以为你仗着严先生的宠爱就可以为所欲为,你现在手也废了,你要是赶我走,食园你就永远也别想再开起来了!”
或许是两者力量太过悬殊,连盼淡淡坐在案桌旁,风淡云轻的态度,极大地刺激了杨小葵,杨小葵整个人几乎有些癫狂起来了,忍不住破口大骂。
“连盼,你真TM虚伪,你还以为你是从前那个大厨吗?你现在就是个废人!废人!废人!严先生是不会喜欢你这个废人的!”
连盼样样都比她强,杨小葵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可以骂人的词语,最后只得落在了连盼的手上上,连个土豆都切不好,那她就是个废人!
令人意外的是,她这样破口大骂,连盼神色却始终没有变化,闻言只是看了一眼保镖道,“我改主意了,不要把她扔到门口,免得脏了我的地方,把车子开远一点,扔得越远越好。”
保镖闻言,点头称是,扯着杨小葵迅速就消失在了门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