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消失了,就仿佛从一开始便不曾存在过。
然而那温暖的触感仍残留在鬓角,略带柠檬香气的气息仍萦绕在鼻间——她似乎从未来过,却也从未离开。
劳伦斯感觉自己的手指有些发抖,他低下头,试了好几次才把那个小小的瓶盖重新盖好,又用了很久才把它重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哪怕是遇上大风暴的时候,他的心脏也不曾这样跳动过。
理智姗姗来迟,如长梦初醒,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曾和疯狂擦肩而过,甚至几乎陷入持续性的妄念状态,对于一个已经在无垠海上漂泊了大半辈子的船长而言,一旦陷入这种状态,那便不可能再找回理智,可他此刻却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曾直面疯狂的余悸。
他只感觉一种淡漠的悲哀和遗憾。
而这种淡漠的悲哀和遗憾更是一种警兆——这意味着他从内心深处已经不太抵触“疯狂”本身了。
劳伦斯用力吸了口气,尽力将那些纠缠自己理智的念头都甩出脑海,他看了一眼身边,白橡木号就在自己脚下,而这里还有一船的人等着他把他们带回普兰德。
现在可不是陷入疯狂的时候。
“我是真的该退休了……”老船长叹了口气,慢慢迈开脚步,走向眼前的楼梯,但他刚走出几步便突然停了下来,脸上带着些许凝重。
他又回忆起了刚才“玛莎”出现时的情景——尽管他知道这种“回忆”很危险,很有可能导致对方再度出现,他还是忍不住回忆着,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刚才“玛莎”对自己说的一些话非常令人在意:
寒霜城邦也一切正常,临近的港口区看起来平静祥和,不远处的城市区域已经开始亮起灯光,更远一些的地方,那座高高的海崖俯瞰着大海,在昏暗的天光下呈现出刚硬有力的轮廓。
蒸汽核心的动力提升了一级,螺旋桨的转速渐渐提升,白橡木号越来越快地脱离了码头区域,开阔的海面开始出现在舰桥正前方,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
劳伦斯下意识在心中重复着这两句话,尽管明知道刚才那是自己记忆错乱、认知动摇所产生的幻觉,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将这两句话当成了某种警兆——玛莎或许是不存在的,但自己是否在直觉深处感觉到了某种危险?这两句话……是自己的潜意识在提出警告吗?
“没有,”大副立刻说道,“您已经下令让所有人在船上待着了,大家都还是挺老实的。另外,我们已经在这里停靠几个小时了。”
他飞快地说着,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下达的命令有多么不正常——除了直觉上的一点违和之外,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命令的正确性,而白橡木号刚刚经历了一场远航,不管人还是机器这时候都需要修整,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离港命令如同胡闹。
死亡之神巴托克的圣像静静伫立在圣堂尽头,那口黑沉沉的棺木在圣像脚下的平台上横放着,棺材的盖子打开了,往常都在棺材中休息的伊凡主教却站在一旁,正抬头看向阿加莎的方向。
这地方果然不对劲!
劳伦斯眼神一凝,立刻放弃了前往岸上的打算,猛然转身冲向舰桥方向,寒冷的夜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如刀锋般刺激着他的神经。
情况已经比想象的要好了,在劳伦斯最糟糕的猜想中,他甚至担心在蒸汽核心重燃的一瞬间,这周围的海水中便会突然出现成百上千的海怪触腕,把白橡木号直接拖到水里去。
全船维持着灯火管制的状态,水面下的螺旋桨开始转动,白橡木号在渐渐脱离港口,海水被搅动的哗哗声响起,每个人都紧张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旁边那座正笼罩在夜色中的城邦。
在船上,船长的话就是法律。
劳伦斯感觉手心里都是汗。
劳伦斯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握紧舵轮:“提升至全速!”
更何况,离港是需要跟港口方面协调的,不经报备就重燃蒸汽核心是严重的违规操作,他必须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
但城邦仍然没什么异常反应——哪怕白橡木号的异动已经瞒不住,也不见有人过来检查情况。
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艘船在夜色下重新点燃了蒸汽核心,更没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来拦截正准备偷偷离开的白橡木号。
“保持灯火管制,不要鸣响汽笛,”劳伦斯飞快地对旁边的大副说道,接着又迈步来到驾驶台前,亲手接过了舵轮,“我亲自掌舵——锅炉维持高压,随时做好超载准备。”
“如果我是你,这时候就不该有多余的疑问,而是立刻启程离开这里……你的警惕心降低了……”
可一种淡淡的违和感却升了上来,就像逐渐在心中上涨的潮水般不可阻挡,而伴随着这违和感出现,劳伦斯突然听到耳边传来轻柔的海浪声——就重叠在白橡木号周边的海浪声中,起初他还没有分辨出来,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声音是直接在自己脑海中响起的。
老船长环视四周,再次认真观察这艘“白橡木号”,入眼所见的一切都很正常,随后他又抬起头,看向旁边的寒霜城邦。
虽然心中尚有疑惑,但这艘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毫不犹豫地执行了老船长的命令,劳伦斯能感觉到,自己脚下这艘钢铁巨兽在缓缓活动起来了。
一些人影在码头上活动,昏暗的瓦斯灯光下,那些身影模模糊糊,显得很不真切,又有一些装卸车辆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驶过,在路面上留下又长又浓的投影。
劳伦斯不等对方说完便打断了他:“这地方不对劲,我说不上来,但我感觉非常糟糕。还记得之前观星室出问题吗?以及更早些时候,我们和寒霜联络不上,从那时候开始,大家的警惕心都降低了,有什么东西……在影响我们所有人。”
海浪声……是警告?是风暴女神葛莫娜的祝福在生效?!
这反而坚定了劳伦斯的信心,让他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没错的。
……
“船长?”在舰桥执勤的大副看到劳伦斯突然出现,显得惊愕不已,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来到船长面前,“您不是去岸上……”
理论上,这时候港口事务局应该发来紧急联络了,执勤的港口官员会质问白橡木号突然离港的原因——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一股灰风卷过庭院,在大教堂的前厅中凝聚成型,阿加莎的身影从灰风中迈步走出,她飞快地穿过门廊和大厅,来到城邦主教伊凡所处的“冥思圣堂”中。
可剧烈的警兆在心中跳动,越来越强烈的海浪声在脑海中回响,葛莫娜的祝福在警告他,绝对不要继续跟“港口”方面接触,哪怕多说一句话都不行。
“是,船长。”
“劳伦斯,小心,你来到大海中间了……”
他又看向旁边的无线电通讯台,电报机如死亡般沉默着。
一个神智失常的船长会导致整艘船的人一同陪葬——但在更高的概率下,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会让一船的人从危机中得救。
大副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船长,过了将近半分钟,他突然站直了身体,大声说道:“是,船长!”
“情况有变化,”劳伦斯飞快地说道,“我觉得不太对劲……咱们在这里停靠多久了?有人偷偷溜到岸上吗?”
“没有人上岸就好,”劳伦斯飞快地点了点头,接着又看了驾驶台方向一眼,“点燃蒸汽核心,我们离开这个港口。”
命令很快被下达至全船,一头雾水的水手们被催促着行动了起来,并且很快便在条件反射般的熟练中做好了重新起航的准备。
“啊……啊?”大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离开这个港口?咱们才……”
新的沸金触媒被插入蒸汽核心,低沉的机械振动声在白橡木号深处苏醒,水手们悄悄解除了船舷上的固定索,并将跳板收回到甲板上,劳伦斯站在舰桥上,透过宽阔的玻璃船认真观察着码头上的动静——
这位如同木乃伊般全身缠满绷带,只有一只眼睛暴露在外的主教今天披着一件黑底金边的袍服,手中执着锡杖,在阿加莎靠近之后,他主动开口:“我已经听说了匕首岛的事情。”
“看得出来,伱要亲自主持会议了,”阿加莎点点头,但又有点担忧,“身体撑得住吗?”
伊凡主教抬起手,在绷带的缝隙间,似乎有灰白色的雾气缓缓飘出。
“身体和意志有一个撑得住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