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9章 一生中遗憾的事情
“这下好了,景国已经击败牧国,随时可以调兵南下,现在齐贼是进退两难!”
“这么多天,这么多人的牺牲,总算可以迎来一个好结果……苍天有眼啊。”
“天命在夏!”
“今日之恨,咱们必不能忘!”
“不能让齐狗这么轻易地退回去,咱们要狠狠地咬住他们!”
“王将军说得对,咬住他们,等景国南下。就这一次,把他们打痛!”
“若是这一次把九卒三军都埋葬在这里,兴许临淄……也真可去得!你们说呢?”
议事厅内,你一言我一语,嚷得正热闹。
而后似潮声般,一浪接一浪地黯了下去……
推开厅门的奚孟府,也带来了门外的寒风。呼呜呜地浇灭了沸腾和喜悦。
春日的寒,反倒比冬天更难挨。
人们不自在地散开了,视线都变得很谨慎。看着廊柱,看着座椅,看着旁边那人眼角的皱纹,看着自己的靴面……
总之都像是看不到这个人。
奚孟府的每一步,都像是踩落了雨和雪。
而这座议事厅里所有的沉默,都在诠释着……“不欢迎”。
人心比春风冷。
奚孟府似无所觉。
他经历过更寒冷的时节,他感受过更冰凉的人心。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而他之所以才能如此坚定地往前走,是因为曾经有一只手,拉着他走出了寒冷的人潮,使他免于溺毙苦海之厄。
彼时所感受的那一份温暖,在三十三年之后,犹能驱霜。
还可以支持他,走很久。
他往前走。
走过冷漠的表情。
走过审视的目光。
走过那些厌恶、猜疑、嫌弃、避之不及。
走到了武王殿下面前。
“听说,北宫南图死了?”他问。
“是啊孟府!”姒骄脸上带笑,用力地拍了拍这位大夏国师的肩膀:“咱们终于等到了转机!这是咱们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景国那边,想必已经与您联系上了……”奚孟府开门见山地问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应江鸿正在率部追亡逐北,得将牧国残军彻底赶回草原,才算结束……在这之后,才可以腾出手来南下。”姒骄神态自若,语气轻松地道:“用不着多久了。”
“三日?七日?”奚孟府问。
“或许还需要一定的休整时间……孟府。”姒骄看着他道:“其实景国什么时候来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齐国的时机已经失去,景国对他们的威慑,重新生效,大势不可违逆。曹皆但凡还有理智在,现在必然已经开始准备退军!”
看着姒骄深不见底的眼睛。
奚孟府于是已经明白。
在遥远的盛国战场,景国虽然占据了绝对优势,马上要取得景牧之战的最终胜利,但对于是否出兵南下,内部还未达成共识。至少是还没有给姒骄一个肯定的答复。
想一想也应该知道。
那位牧国女帝是何等伟略?
多年以来稳守边荒,与诸位霸国天子相争,不落下风。
她既然主动掀起了霸国之战,肯定有她的底气在。神冕布道大祭司走下穹庐山,也肯定有传播神光于草原外的信心。
虽然暂时不知那些底气和信心是来自于什么,也不知景国是如何获得的胜利,硬实力碾压也好,准备更充分也好……
但应江鸿真个斩杀了北宫南图,又怎会毫无代价?
牧国能够倚为胜负手的底牌,怎么可能轻易被碾灭?
景国这次就算赢了牧国,也绝不会是碾压性的胜利,必然也有极大的付出。
景国当然不肯坐视齐国壮大,当然不愿意看着齐国一战灭夏。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否愿意立即又开启一场霸国之战?
他们遏制齐国壮大的决心,有多大?
恐怕只有景国人自己知道。
若真是达到了不惜一切的地步,发生在星月原的那场战争,就不应该是象国和旭国的战争,不该是齐景两国年轻天骄之战。
那时候就应该是于阙大战姜梦熊!
随着奉节陷落、护国大阵被提前逼出,再到东线局势糜烂,帝陵被亵渎,北线也被不断突破……
夏国人的士气,已经跌落谷底。东西两线向齐国投降的将士越来越多,便是明证。东线那边甚至都快把夏国的降军用成伐夏主力了!
今日之夏国,急需景国大胜、景国大军即将南下这样的消息来提振军心。
所以姒骄当然不会公开说,景国未必南下。
所以他当然会摆出信心满满的姿态,与满座公卿一同欢喜。
景国取得了景牧之战的胜利,对夏国当然是个绝好的消息。
但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呢?
遗憾的是……竟不由夏国自己来决定。
仍是要看齐景的决心,要看两大霸主国的态度。
对于景国来说,如今局势下最优的情况,是他们大胜牧国的消息一传开,齐国就不得不退军东域。
如此,他们力胜牧国,势胜齐国,不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就能够顺便赢得齐夏战场上的一切。
次优的情况,是齐国一意灭夏,夏国殊死抵抗,撑到景国大军南下,届时内外夹攻,大破齐军。
那么,景国先败牧国,后败齐国,虽则难免自身也伤筋动骨,但仍旧是天下无双的霸主,是现世最伟大的帝国。
最坏的情况,是夏国撑不住,且景国南下,也未能打破齐军……
到那个时候,景国在盛国战场赢得的一切,说不得都要吐回去!
因为以景国今时今日的地位,天下列强哪个不虎视眈眈?以景国天下驾刀的霸道,天下列强哪个不暗中牙痒?一旦天下无双的神话被打破,那些凝望中域多年的雄主,只怕都难以按捺自己的刀锋。
在与天下霸主的交锋中,景国是一场战争都输不得的。
所以景国绝对不希望在如今局势下,再与齐国开战。那么他们援夏的力度,就有很大的斟酌空间……与齐国夏国两方的表现都有关联。
再站到齐国的角度来思考。
齐国也绝对不愿意在现在的情况下与景国开战,不然当初也不用苦费心机,派曹皆去离原城。想尽一切办法,只是为了让景国人无瑕南顾。
星月原之战是景齐两国互相忌惮互相妥协的结果。
最终是齐国赢得了伐夏的机会,景国决定集中力量去迎战牧国。
现在景国率先结束了战争……齐国当然要面临更艰难的选择。
于齐国而言。
这次战争最好的结果,是在景国腾出手来之前,就一举荡平夏国社稷——但现在已经注定不可能。
同央城防线至少此刻还是固若金汤。相信再守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景国扫清盛国境内的牧国残军,可不需要十天那么久。
就这么退去,重演三十三年前故事,齐人是否甘心?
可要是不退的话……齐国真的做好了与景国交战的准备吗?等到景国大军南下,齐国这远征大夏的百万雄师,可未见得就能安然撤回了。
夏国今日之可悲正在于此——哪怕殊死抵抗后,已经撑到了现在,撑到了天下形势的转变,仍然要等待他国的意志!
夏国应该怎么做呢?
奚孟府认为——
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攫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
“王爷,形势已经发生转变。已经出发去北线的诸位强者,是不是可以追回?”台下有大臣在这个时候问道。
来不及了啊。奚孟府在心里想。
“箭已离弦,哪有再收回的可能?”姒骄说道:“再者说,虽则景国已经腾出手来,齐军完全是秋后的蚂蚱,蹦不长远。但咱们大夏立国千年,岂能事事皆倚于强景?我们之所以能够保持独立法统,不至于像盛国一样,连天子登基,都需要去大罗山受封……不正是我们浴血奋战的结果吗?”
他大袖一挥,直接起身道:“景国当然会来。但无论景国什么时候来,都不影响我们要给齐人一个深刻教训的决心!诸位同僚,备战吧!”
……
……
奚孟府走出议事厅,当然也带上了大门。
门后的气氛,很快又活跃了起来。
胜利的希望足以抚慰人心。
仿佛战争的伤痛现在就已经抹去了,一干文臣武将开始憧憬着击败齐军后的生活。
诸如该怎么给理国一个教训,梁国竟敢陈兵威胁,应当如何如何……
乃至于齐军一路过来,大开方便之门的沿途诸小国,能够得上巴掌的,必须要狠狠扇几巴掌才行……
想想确实是挺解气的。
奚孟府的心情并不沉重。
战争的确是迎来了转机,天下形势利于夏,他有什么可沉重的呢?
他只是忽然很想念先帝,在这料峭春寒里。
先帝在时的夏国,与现在的夏国,已是有太多的不同了……
这三十多年来,每个人都很努力,太后,武王,岷王,自己,乃至于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
但今时今日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回不去了。
也不是说对哪一个人失望,也不是说对哪一件事不甘。
只是有的人注定无法替代。
是太阳悬空,才有普天朗照。
星星与月亮再努力,悬明灯的光焰再明亮……也终究是大夏帝国的夜晚。
还会有下一个白昼吗?
奚孟府曾经坚定相信……现在不知道答案。
不知不觉间,已在城中转悠了许久,活像个孤魂野鬼。
奚孟府摇摇头,便要回去,但眼角余光,已经扫到了前面那荷花池中的荷花亭。
瘦亭临水,孤影自照。
鲜衣华服的岷王正独坐亭中,静看水纹——为避嫌疑,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参与军议,也基本不会再去贵邑城那边。
区区一首闲诗,就逼得岷王都要避嫌,也真是太荒谬。
贵邑城的情报系统真是千疮百孔,今上也,太自我了些。没有足够实力去匹配的自我,往往是一种灾难。
奚孟府与岷王本没有什么交集,但这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殿下有心事?”他问道。
虞礼阳抬起眼睛,淡淡地看过来一眼。对眼下人人避之不及的奚孟府,他倒是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只道:“与国师一样,为国事忧心。”
真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与周边半开的荷花相映成趣,此身如在画中。
奚孟府缓步走在石桥上:“景国很快就能腾出手来,殿下可以稍微放下一些忧心了。”
虞礼阳看着他:“那国师为什么还心神不宁呢?”
奚孟府便停在石桥中段,没有再往亭内走。静静地看了一阵水中的倒影,问道:“殿下认为,齐天子会怎么选?他会让曹皆撤军吗?”
虞礼阳看似操心,但不很操心地道:“会的吧。牧国之败,近在眼前。齐国比牧国强得到哪里去?他凭什么两线作战,挑战景国?”
“但愿如此。”奚孟府说。
他顿了顿,又道:“殿下何等人物,实在不需在意些许流言蜚语。
虞礼阳愣了一下,看着身边的青荷叶、红荷花,笑了笑:“我一生浪荡,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虞礼阳不在意,可是有的人,需要在意。
有的人一生只求顺心意,有的人一生只活一个名。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不能不在乎那人的名声。
奚孟府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然后道:“荷花的花季不在春天,我曾经也一度为此遗憾,后来离了船,便不在意这些了。殿下能够改花期,变时节,伟力近于天成,仍然不免遗憾。所以知山河易改,人心难移……”
“请殿下珍重。”
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看着石桥上渐渐远去的奚孟府的背影,虞礼阳咂摸出了一点了却身后事的味道。
他是清楚奚孟府做了什么决定,有了什么承担的。
自然也清楚,奚孟府为自己选了一条什么路。
纵然此前不相熟,无交集。
此刻也不免觉得。
在这个春天才开始了解奚孟府,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遗憾。
但人生遗憾的事情,不止于荷花。
不止于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