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9章 眸光似水镜如湖
是日天清气朗,惠风和畅,客栈里十分安宁。
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守在门外,老脸严肃。
猿梦极坐在房里,循循善诱:“你着实不需担心什么。这摩云城至少有六分之一姓猿,那什么赤月王不暴露则已,一旦暴露痕迹,我有一百种法子整治她。实在不行,我还能请我爷爷出手。实话说与你听,请你来帮忙,就是用伱一个名头,免得鹿七郎那厮聒噪。你无亲无故,突然崛起,暗中其实是得了某些传承,身上恰好有能够弄死蛇沽余的东西……这也很合理不是?”
柴阿四心中一凛。
猿梦极最后这话,已是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在了。
虽则在参加金阳台武斗会之前,他就已经梳理好了修行的脉络,像自家爷爷那块做旧了的灵位一样,修饰了过往,让之前发生的一切有迹可循——
譬如他所修的剑术和炼体功法,都是爷爷早年淘换古籍意外得到的。至于在何处淘换,怎么能捡漏这等宝典……爷爷都已经死了,自己也不知详情。
他以前没有什么朋友,孤僻自守,也因此有了躲在自家小院练剑的时间。
他的妖征在鼻上一点,因而嗅觉灵敏,擅长采药,往常也是以此为业,那么他炼体的资源,也就有了来路。
因目睹了自家爷爷被横冲直撞的马车碾死,从此变得内敛。这么多年是韬光养晦,不愿与别家争执。直到被那猿勇逼得忍无可忍,才愤而出手。
为了不被猿家惩治,故而主动找上花果会,由猿老西牵线来投诚。拜进花果会之后,并不甘愿一辈子混迹街头。想着既然已经展露锋芒,就没有再隐藏自己的必要,于是又去参加金阳武斗会,事先也没料想能够一举成名。
这一条经历线是说得过去的,更何况还有岳丈猿老西作证。老猿酒馆看场的猪大力也是证妖呢,自己去喝了多少回酒?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成长的!
但猿梦极若是真要怀疑,或是真要找点麻烦,随便寻个来历不明的由头,就足可整治他。
谁让他此时身在花果会,得靠着猿家呢?整个摩云城能和猿家对抗的,也就那么几家,这会再另找靠山,已是来不及……
“不过是我爷爷早年淘换的两门粗浅功夫,算得什么传承?”柴阿四苦着脸道:“猿公子若是感兴趣,那是小妖的荣幸,即刻便取来,敬献于您!”
回去就让古神给弄个残缺带陷阱的版本,还不练死你这个王八蛋?
猿梦极看了姿态老实的柴阿四一阵,忽地大笑:“说什么呢,你这小妖,以为我会贪图你的东西吗?”
说实在的,这柴阿四也就是战斗天赋不错,剑术和炼体功法强则强矣,终归层次较低,他猿公子还不至于看得上。
不过随口点一句,试探也好,威胁也罢,由得这厮自己去理解。
身为摩云猿家的少主,他有资格肆无忌惮一些。
“我对猿家忠心耿耿,对公子是心悦诚服。”柴阿四道:“您能想到用小妖的名头,是小妖的荣幸。小妖还能不相信公子吗?就是怕灵感王不肯信呢。毕竟小妖这个实力……实在有限。”
猿梦极语气轻松地笑了笑:“有个扯皮的说头就行,还真想让他心服口服不成?这年头到嘴的肉溜了,谁能甘愿?”
“但小妖的实力,确实是个问题。我现在连妖将的位阶都没到,就算赤月王站在那里不动,求我杀她,我也未必伤得了她啊。”柴阿四再次暗示。
猿梦极咂摸过味道来,有些居高临下的笑意:“行了别绕弯子,想要什么好处,直与我说。妖皇还不差饿兵呢!”
好家伙,竟敢自比妖皇。
若不大张此口,实在对不起这份自信。
“猿公子的慷慨,那是摩云城尽知的。今日叫小妖做事,更无亏待可能!”柴阿四先送了一记马屁,然后才不太好意思地道:“小妖最近炼体到了关隘之处,进展艰难。若是能够得到万年份的龙虎参、十二瓣的天养莲、九两重的神婴桃……想必可以再进一步。到时候再说我想办法杀了蛇沽余,也好歹能有些说服力。”
猿梦极的脸黑了:“小妖莫不是与我说笑?”
柴阿四作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是小妖冒昧了!小妖只是听过这些名字,知道它们对炼体有奇效,但并不知是否贵重、作价几何。猿公子在小妖心中,那是注定要成为天妖的高贵存在,身家不可估量,府里珍宝是车载斗量。难道这些东西真这么稀罕,以猿公子之尊,竟也拿不出来?”
猿梦极都不好意思说这些东西他都没见过,只想到鹿七郎,想到蛇沽余身上有可能的收获,终是嘬了嘬牙花子,狠心道:“千年份的龙虎参有一根,别的就不要指望了。你若是同意,我便叫你们会主拿给你。”
“成!成!”柴阿四连声答应:“为公子做事,索求已是不该。若非小妖修行受阻,十年来炼体不得寸进,也无法厚颜开口……真的,公子,我一颗丹心向着您。别说千年份的龙虎参,您就算给个十年份一年份的白萝卜,小妖也是心甘情愿!”
这些个无良大少,家底是真殷实!
千年份的龙虎参,他还有什么不知足?
小青妹妹之前送的龙虎参,也才是五年份的呢,效果已经非常之好。让他的百劫千难无敌金身,都加了好几层金光!
猿梦极本想着自己雄躯一震,那小门小户的柴阿四还不纳头就拜?
不曾想这如今道上厮混的,不再以道义为先,净想着好处!
被怒宰的这一刀,令他心痛极了,此时再看这柴阿四,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为了接下来的大计划,也只能捏着鼻子故作大方:“我猿梦极从不亏待手下,以后你就知道了!龙虎参算什么?等拿下了蛇沽余,应有尽有。”
柴阿四自然感激涕零,情真意切:“此生能为公子鞍前马后,实在是阿四毕生的福分!您的手笔、眼界、心胸、谋略,都是柴某平生未见之奇才。真乃奇葩也!”
奇葩者,珍贵而稀少的花卉,引申为秀出群伦的天才。
“我素来不喜这些阿谀之言。”猿梦极摆了摆手:“等百年之后再回头,你会发现,今日向我效忠,是你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先回去吧,等我找出了蛇沽余的藏身之地,就随时通知你。”
“那我就静候佳音!”
柴阿四那是一个千恩万谢,马屁如潮。
拍马屁这种事情,万不能说对方叫你不拍,你就立刻不拍了。没点执着和诚恳,拍不出好的马屁来。
只把猿梦极拍得醺醺然,极大降低了千年份龙虎参的伤害,柴阿四这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公子留步,留步!”
“我当日夜不寐,静等您的消息!”
在完全走出房门前,柴阿四忽地看了一眼屋顶,但又迅速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把门带上了。
……
……
同一个房间,是不同的世界。
猿梦极自得于御下之术,柴阿四庆幸自己赚了一笔。
而藏身在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越来越感到这个妖界很荒谬。
扪心自问,他姜某人在妖界的求生计划,虽不能说天衣无缝,神机妙算。但也是谨慎非常,方方面面考虑得相当周全。
是划烂了不知多少张纸、揪掉了不知多少头发,才想出来的。
可此界恶意是如此明显,几乎不加掩饰,过于无耻了!
这两天他正在思考如何解决藏在房间里休眠的赤月妖王蛇沽余。
直接举报肯定是不行的。
真要把鹿七郎招来,两边杀起来没个轻重。
本城自有真妖蛛弦在,想要来个黄雀在后,也是没法子。
若是让猪大力他们来处理,那一个个都是送菜。
思来想去,刚琢磨出个勉强可行的法子——打算让当初订房间的那个小妖,进房间住个几晚。想来身处险境的蛇沽余,定然不愿意面对意外,必会因此早早地换了位置。这一招就叫微风拂草,期望蛇自惊。可称得上妙手。
可谁成想,好好的一个懒洋洋的晌午,这猿梦极大摇大摆的就进来了!
自己费尽辛苦,让手下三驾马车倒手好几次才选定的客栈,竟是猿梦极的私产?他竟还如此不要脸,特意找个租出去了但未有妖怪入住的房间,来商谈他的大事。
这是做大事的态度吗?
你老猿家做生意的品德呢?
白纸黑字真金来订的房,你们说来就来,甚至不说就来,未免太欺负人!
虽则说端坐镜中世界,笑看自己培养起来的柴阿四与猿梦极勾心斗角,笑看这没有商业廉耻的猿梦极当着蛇沽余的面大声密谋……也算一桩趣事。
但近在咫尺的危险,终究不能够忽略。
也或许可以坏事变作好事,等猿梦极血溅客栈,蛇沽余当然就待不下去。
所以伟大古神于镜中世界筹谋,让柴阿四同意猿梦极的计划,顺便要点好处,给他自己炼体,伟大古神也顺便养伤……同时诱导猿梦极表达出更多针对蛇沽余的恶劣想法,以此激怒凶名在外的蛇沽余。
他一直在观察形势,思索等会蛇沽余杀出来,如何避免红妆镜受其殃及、避免自己被溅上一身血,又如何保住柴阿四的狗命。
可这个蛇沽余实在是能忍,从头到尾愣是一声不吭,无论猿梦极怎么在她脸上跳,她堂堂天榜新王,是半点反应都不给。
什么赤月王,该叫乌龟王才是!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
等到柴阿四告辞离开,伟大古神便决定动用更激进的法子。
……
却说那猿梦极静坐屋内,犹自不快。
千年份的龙虎参,令他十分肉痛。尤其是这东西柴阿四必然收到就服下,断无抠出来的可能。可以说巨大的成本已是支出。
换个角度想,柴阿四之所以不要什么神兵功法,只要珍贵药材,是否也是出于此念呢?提高他猿公子的投入成本,让他没那么舍得抛弃这颗棋子?
如此想来,柴阿四倒也是个有脑子的。
想起离开房间前,柴阿四莫名其妙往屋顶看的那一眼,猿梦极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下,但看到的是平平无奇的屋顶,什么异常都没有。
柴阿四是在找什么吗?
猿梦极心中生出念头,左右打量了一圈,忽地离开椅子,半蹲下来,往不远处的床底看去——
“公子?”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刚好走进房间里来,出声问道。
“嗯?”猿梦极回过头来:“怎么了?”
姜望:?
你猿梦极的眼睛是装饰品吗?
那么大个女妖看不见?!
她都睁开眼睛跟你对视了!
猿益之可不管这房间里有几种意志,他只知道那个劳什子疾风杀剑拍马屁很有一套,令他感到了强烈的威胁,故是刚刚送走了柴阿四,便赶紧回来献殷勤。此刻巴巴地道:“您在找什么?我帮您去找。”
他说着就拖动肥胖的身躯往地上趴,一双小眼睛,往床底一顿瞅。
但蛇沽余明明就蜷在那里,曲线妙曼,赤纹神秘,他却同猿梦极一般,什么都没看见。
“不用。”猿梦极站起身来,摆摆手,若有所思:“楼上住着谁?”
“您来之前我就已经清查过了。”猿益之跟着爬起来:“楼上楼下都没住客。怎么了?”
“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对了。”猿益之道:“前些天灵感王来这里顺手斩了一个蛇族妖怪,就是在楼下的房间里。那蛇女还在房里藏了不少尸骨……现在每天都有女妖来,点名要租那个房间,说是要近距离感受灵感王的威风。因您在此商讨大事,我做主以治安府办案为由,将那房间封住,暂不外租。”
“就在楼下房间?”猿梦极皱了皱眉:“带我下去看看。”
猿益之自无不可,屁颠屁颠地前边带路。
猿梦极一边跟在他身后走,一边随口道:“这个客栈还是要稍微打理一下。窗子,梳妆台上的灰尘,都擦一擦。还有这春寒料峭,怎么不得烧个地龙?刚刚待在房间里,我总感觉凉飕飕的。”
“是是是,您说的是,我也这么觉得……”
便这样附和着,一前一后地往楼下去了。
房门再次被带上。
房间再次归于安静。
唯独梳妆台上那已经落灰的梳妆镜,摇晃着自窗隙渗入房间的、若有若无的天光。
和床底已经睁开的、毫无感情的一双眼睛……
好像都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