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1章 何处不相逢
今夜并不平静。
虽则月色一如既往,梆声自在巡城。
不眠的仍不眠,入梦的仍在梦中。
普普通通的客房里,体态妖娆的蛇沽余,悄无声息地从床底游出。
此刻她的眼睛是完全淡漠的,不见任何情感,未有一缕天真。
也不见任何多余的动作,身形一晃,已是消失在窗外。
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这份匿迹潜行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
梳妆台上摆放着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梳妆镜,漆黑的夜色里,无光可照。
而镜中世界的某位古神,却是蓦地睁开眼睛!
并不知道蛇沽余要去哪里,他也不太关心。最重要的是,这执迷不悟的女妖总算是离开了房间,留出了一个难得的空当。
隐秘的力量,通过神塑传递。
不多时,门外走廊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微响。
一个本间客栈的店小二,摸进房间里来,口中低诵祷词:“你我皆无面目,便由众生涂抹……”
赫然是无面教的信徒。
吸收这样一个信徒,当然是姜望为自己准备的后手。未见得能够起到什么大用,但多少可以增加一些对客栈情况的把控。
譬如猿梦极和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在楼下房间又说了什么,譬如这几天宿客几何、有谁可疑。
譬如此刻……
店小二悄然走进房间里,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包的镜子,替换了梳妆台上的镜子,而后又悄然离开。
管她蛇沽余有什么故事,被谁追杀,有多漂亮,在同一个房间里担惊受怕,实在是呆够了!
普普通通的一个客栈房间,彷似戏台般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
精彩是精彩,可他一个人族,稍不注意就焚身于火,哪有看戏的心思?
若是天意必要于此泛波澜,那他姜某人便在镜中离开此地,重归柴阿四身边,虚晃天意一枪。看它还能在这儿掀个什么水花!
信奉远古阎罗神的店小二,很好地潜匿了动静,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黑暗中,很快下到了一楼大厅,悄然推开客栈后门。
在微朦的月光下,把布包的镜子,放在一把丢在后巷里的跛脚的椅子上。
完成了上师的指令,他又悄然关上后门,再于厅里蹑手蹑脚地走了一阵,几折几转后,放松了身体控制,打着哈欠往店员所住的通铺里走。
“又起夜,是不是有点虚?”有那未睡的在嘴贱。
“滚你娘!”他笑骂了一句,爬上自己的铺位。
仰躺在黑暗中,想起神灵的伟大,想起阵亡的父亲——其荣誉在教派上师的努力下得以恢复。
想到自己终于能为教派做点事情,不由得嘴角泛起笑容,安然入梦。
客栈的后巷狭长而幽静。
因为金阳骄烈,晒坏了匾额,客栈才换了新匾。旧的这时就竖在后巷里,等什么时候劈了当柴烧。
猿梦极这间客栈的取名其实很随意,客栈往前不到两个街区,就有一条城中水,名字叫做濂溪,客栈也就如此命名。
此时在浅淡的月光下,那濂溪客栈的“濂”字已经裂开,孤独的三点水糊成一片,倒像个“卜”。
竖着的旧匾旁,就是那张跛脚的椅子。
椅子上小小的布包,被一只大手拿起来。
一个背负双直刀的胖大身影,悄无声息地落进巷子,将布包揣进怀中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猪大力不太知道他星夜过来拿的是什么,隐约感觉是一面镜子。也不知拿了它有什么重大作用。总之是组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他运送一下罢了。伟大事业有时候就是由看似不起眼的琐事组成。
按照狡兔三窟的原则,太平鬼差与疾风杀剑本不该有这样的交集。但伟大古神手底下实在缺高手。一时间还真找不到谁能这样及时地把红妆镜送回柴阿四家里。
至于他们在路上的相逢,则纯粹是一场意外。
为了不引起妖界天意的反应,对于这几驾马车,姜望向来是只给模糊的方向,不做具体的规划。有时候甚至连方向都不给,且由他们自己野蛮生长。
往常杀哪个邪神,什么时候动手,都是猪大力自己决定的,他只通过霜风神印助阵,随时吞食神明之力。
像今晚直接让猪大力来濂溪客栈取红妆镜,已是特例。具体路线都在于猪大力自身的选择。
从濂溪客栈所在的摩云城内城区域,到柴阿四老宅所在的北区,距离并不算近。
但对太平鬼差的脚力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他已经习惯了走在黑夜里……“于血月之下,以太平之名。”
约莫一炷香后,他便来到了目标所在位置。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是柴阿四的房子,但对这房子的破旧程度还是感到亲切。
毋须讳言,他猪大力也是穷苦出身,后来混迹街头,拿刀对砍,也都是为了讨口饭吃。
之所以太平道的理念那么吸引他,因为他见过了太多不太平的生活,看到了太多被邪教祸害的普通妖族。他真正吃过苦,知道社会底层是什么样子。他追求的是一种不平凡的未来,更是一种光荣的使命!
遵循道主的指引,尽量不留痕迹地穿进房间,将手中布包直接放到了那个简陋的神龛里。
正要撤身离开的时候。猪大力余光一瞥,好像看见墙边挂着一套有些眼熟的襦裙。
但还未细究那种熟悉感,脑海里忽然响起道主的指示:“不要耽误时间!”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
在过往的夜行生活里,来自道主的指示,救了他不知多少次。
……
却说柴阿四拜完了大哥,又狗狗祟祟地往回赶。
可不能让猿梦极发现了。
毕竟他已经答应了做鹿七郎的内应,只有跟在猿梦极身边,继续保持忠心小弟的姿态,才能为新大哥提供更多价值。另外花果会那边,或许还能提供一些炼体的药材?
行动的路线和速度,都是他自主。但好巧不巧,又差点和猪大力在前后脚撞上了。
在镜中世界运筹帷幄的姜姓古神,因为正在努力消化鹿七郎所赠丹药之药力,竟是一直到这两个家伙将要撞上,才发现了问题。于是让猪大力赶紧撤离,在这之前就已经嘱咐柴阿四:“停步!”
在离自家小院不远的地方。
一边嗑糖豆一样嗑着丹药,一边匆匆往回赶的柴阿四,忽地顿住疾行的脚步,贴住围墙。将最后一颗丹药嚼下,直接把锈剑拔了出来,做足了战斗姿态。警惕的狗眼睛打量四周,在心中问道:“上尊,可是有什么危险?”
某位古神话说得突然,这会正在编理由。
但忽地凭空有个声音响起:“想不到伱竟能够察觉我的存在,身上果然有些不凡。不枉我费了许多功夫,找到你的住处。”
就在柴阿四对面的位置,阴影一动,紫发柔眸的蛇沽余逐渐清晰,显现了轮廓。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她从墙壁上走了出来。
那弥散的凶厉的气息,几乎覆盖了整条街道。
镜中世界的姜望一时愣住。
但柴阿四身怀古神,浑然不惧,很有高手姿态地提着锈剑:“你是?”
从站立的姿势,到说话的方式,甚至这两个字的语调,都跟鹿七郎有八九分相似。
四舍五入,他也跟鹿七郎有八九分相似。
蛇沽余对这犬妖的平静也毫不意外,毕竟这是一个能够察觉她匿迹神通的犬妖。这厮身上有一门相当玄奥的隐藏修为的秘法,竟叫她完全看不出漏洞来。她能够确定,此妖的真实之力,不会在妖王之下。
“你不是同那猿梦极密谋找我,然后杀我么?”她的声音极冷,已然做好了全力搏杀的准备:“怎么,你竟连事先的准备工作都不做,竟不屑于提前了解一下我?”
妖的名,树的影。
再怎么得到了成长,再怎么有古神撑腰,面对一杀就是上千亲族的凶徒,柴阿四还是有些发憷。
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道:“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其实我与那猿梦极,只是虚应,我哪里会——”
“说说吧。”蛇沽余打断了他:“今天在客栈里,你突然抬头看,是什么意思?”
果然是这一步出了问题……
镜中的古神微微蹙眉。
蛇沽余现在显然是怀疑,柴阿四离开客房前的那一眼,是对猿梦极的暗示。所以她才会一等到天黑,就赶过来探寻真相。
但柴阿四哪里知道什么意思。
伟大古神叫他抬头看一眼,他就抬头看一眼。
蛇沽余的问题让他感受到了杀气。
可想到这件事情是古神的指点,继而想到古神就在身上,柴阿四又再次生出勇气:“什么什么意思?你是以什么身份这样跟我讲话?”
蛇沽余的眸光更冷了:“柴阿四,我知道你不简单。但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是你先来惹我。如果你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你会死在今天晚上。”
说话间,那尖端勾在锁骨处的赤月印记,亮起淡淡的辉光,华丽的赤色蛇纹于此迅速蔓延,覆盖了全身。
她身上所笼罩的森寒的威慑,何止倍增?
恐怖的妖王层次的气息,压迫得空气都泛起了血腥味!
“哼哼。看来你并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柴阿四嘴上冷哼,心中已在呼叫上尊爷爷——“上尊!这可不赖我惹事吧?是这女妖自己打上门!您得管我啊!”
但于此刻,在街道的另一头,有一个潇洒的身影,手提细剑,一步步走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此妖身形颀长,面有玉色,有一种说不出的俊朗。
于此时,于此地,道此言,除却灵感王鹿七郎,更有谁妖?
头顶一轮血月,背后是无尽夜色,他独揽星光,笑眼看着蛇沽余:“这次,你还打算往哪里躲?”
他当然不会什么妖怪都信,什么话都听。所以在柴阿四投诚之后,他还要亲自跟过来看一眼,调查真伪虚实。倒也未曾想过,会撞到这一幕。
但撞见也就撞见了,正好了结此事,再回头专心跟摩云羽家玩耍。现在他对触动灵觉的机缘更感兴趣。
在他踏步前行的同时,便有一道剑光疾射而出,夭矫如电,灵动天生,洞穿了夜色。
紫发飞舞中,蛇沽余倏然一翻掌,翻出一对八斩刀,刀光也似惊鸿跃起,更与剑光相撞。
她冷寂的眸光,掩盖了激荡的情绪——
这个犬妖果然在客栈里发现了自己,也果然去向鹿七郎告了信。
今晚自己若不来这一次,只怕已被围杀!
那剑光与刀光撞在一起,并无什么煊赫的声响,但却有强大的劲力炸开。将柴家的大门劈个粉碎,将大门对面另一户的围墙,也撞了个大坑。
“大半夜的拆你爷爷的家?找死吗!?”摩云城北区是出了名的民风彪悍,一个虎族大汉衣服都没穿好,只套了条犊鼻裈,拿了条大铁棍,便冲将出来。
从那围墙的巨大豁口,他看到了街巷里手提锈剑的柴阿四、散发着凶厉气息的蛇沽余、剑光环绕俨然如天神下凡的鹿七郎。
也看到对面柴阿四家的院子里,一个刚走出来的、背负双直刀的胖大身影。
“不好意思,打扰了。”
虎族大汉的声音骤然柔缓下来,很有礼貌地道了别,转过身去,跳回房间,将抄起菜刀出来助阵的婆娘往回推。
“睡觉睡觉!”
砰!关紧了房门,还架上了门栓。
……
却说猪大力刚刚听从太平道主的指示,打算离开,但才踏进院中,便听到一声巨响,院门在他面前整个炸开。
他当然也看到了一览无遗的街巷,看到街巷上的柴阿四,最近凶名赫赫他还特意去看过通缉文书的蛇沽余,外加一个不认识但看起来很强的小白脸……以及对面冲出来又冲回去的虎族大汉。
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好像听谁说过一嘴,疾风杀剑柴阿四,是住在这附近来着。
于是明白了那套襦裙是谁留下的。
有一种自家菜园里的大白菜被野狗啃了的怅然。
此情此景,他正想打个招呼,随便说些什么。
但又想起来自己蒙着面,穿着夜行衣,并不会被认出来,于是准备离开。
爱打打,爱杀杀。
他的刀只斩邪神,只对付邪教徒。并不在意这些俗世纷争,心中自有太平业,争权夺利俗事耳!
可在挪步的这个时候。
就在他面前,在这破旧院子的正中。
有一朵巨大的、黑色的莲花,由虚转实,瞬间绽放!
在黑色莲花的正中心,站着一个魁梧的、光头上纹着六品黑莲的和尚!
黑莲祭法坛。
黑莲寺鼠伽蓝!
不必说这黑莲寺的和尚花了多大的代价,才捕捉到太平鬼差的痕迹。也不必说这段时间,他跑了多少地方,做了多少调查……为此他将师门大事都暂且搁置了。
在此刻,他已然捕捉了目标,也不再遵循一个地下教派应当遵循的低调原则,他要洗刷黑莲寺所受的侮辱,为横死的师弟报仇。
他要竖黑莲寺的旗,在这摩云城展现黑莲寺的威风!
故是一出现就雄声怒喝,口诵佛音:“黑莲降世,末法众生。若有不拜、不诚、不敬者,当堕畜生道,如是我佛必杀之!”
鹿七郎:?
蛇沽余:?
柴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