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台之上仅止五人,空气中还弥漫着药香。
将台之下人如潮聚,浮岛上的战士迅速向此聚拢。整个丁卯界域的所有人族战士,皆在这第二浮岛,军令一下,万山无阻。
姜望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一按掌,止住了这些战士坚毅的目光。
当时他在这丁卯界域统帅大军,就是带着眼前的这些好汉子,对阵鳌黄钟,赢得了一场完整的军事胜利。
彼时麾下将领,还活着的只剩一个涂良材。
他便对涂良材道:“守住浮岛,不要再轻易放人进来。全军动员要求神临战力,与尔等无涉。”
不管心中是如何感受,不管他所接受的军令曾使他如何痛苦,不管他伤得有多重。他现在还在战场上,还是军人,他愿意去服从命令。愿意奋此残躯,在这种族战场,为人族而战。
但不愿意再带人去……
兵家之术,本就不强求士卒个人武力,本就是集众成力。涂良材他们的力量虽不足够,但完全可以归于姜望的军阵里。
可姜望开口,涂良材也只得领命。他想了想,又承诺道:“末将以人头担保,乔鸿仪之事必不再有!”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乔鸿仪永远都会有,我更希望你保重你的人头。若事不可为……全军为上。”
说罢他便转身,直接踏空而走。
陈治涛、符彦青、竹碧琼、卓清如,都一言不发地跟着升空。
姜望顿步折身,严厉地盯着竹碧琼:“你就别跟来了!”
竹碧琼没有看他的眼睛,倒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一招,将那些熬好的药汤都卷来,浮于半空。而捧起其中一罐,递给姜望:“把药喝了。”
姜望接过来,仰头一口饮尽,如饮烈酒。然后道:“麻烦你守岛。”
竹碧琼一拂袖,将陈治涛和符彦青的药罐甩给他们。而后勇敢地与姜望对视:“我已是神临,也在令中。”
姜望无言以对。
那药罐像暗器一样飙来,砸得空气都在响,陈治涛使了个手法才接住,亦开口劝道:“虽是全军召集,但此界钓海楼真传,去一个就可以了。师妹你就守在这里,看看其它界域是否需要帮助。”
他倒是纯粹出于宗门大局上的考量。
如今怀岛岌岌可危,楼主在东海龙宫亦前路未卜。他和竹碧琼,实在不该再一起冒险。总得留一个未来?
竹碧琼转眸看向他:“我现在比陈师兄状态更好,更适合搏杀生死,如果只去一个,还是陈师兄留下来养伤吧!”
陈治涛亦无言。
卓清如面无表情,但余光乱转,兴致盎然。不知道的,大约会觉得她对战争是有所期待的。
符彦青从头到尾就默默喝药。
最后仍是五人一齐出发。
姜望的确不知兵。
他在兵略上的巨大空白,不是他现在读几本兵书,上几堂课,就能够完全弥补的。有些需要血与火的洗礼,有些需要时间。
就比如那旗卒传讯,他听得蹄声,以为是踏风妖马。但靠近了才发现,其实是“逐云”。
齐夏大战里,齐国虏获了大批夏国自景国高价购入的战马,即所谓“玉台青骢”。齐国驭兽坊在此基础上重新研究改良,以秘术催生,才培育出这一代的逐云战马。其优异之处,已经在多处战场检验过。
与“逐风”相比,它速度更快,却荷载更重,唯一不足的只是寿命。
一个真正的名将,必然是对军中所有的变化都烂熟于心,对所有军械战兽都了如指掌,听声辨马,绝不会错。
但姜望在决明岛,统共也没练几天兵。几个常用的军阵,都是磕磕绊绊掌控下来。要说能“尽知军务”,也的确不可能。
此行不带兵,仅以神临结队而行,确实是更自如一些。
五人往来诸地,横行无忌。路上遇到不长眼的海族,顺手也就料理了。
同样的路程,甚至现在局势更混乱,昔时姜望引军前来,耗时足足三昼夜。这次抵达娑婆龙域,却只用了一天时间。
仍是壬午界域,但不似前几日空旷。
从各地涌来的人族军队,几乎将此方界域填得满满当当。
“进攻娑婆龙域的路很多,为什么选择这一条?”陈治涛问。
姜望只道:“因为来过。”
因为来过,因为在这条路上留下了遗憾。所以还来这里。
祁笑举全军之力,进攻娑婆龙域。
这命令来得又快又凶,各方势力也都全力配合。
旸谷将主岳节,已亲镇浮图净土与娑婆龙域之间的“己酉”战场,那里也成为攻势最猛烈的地方,据说已经跨过界河,打进去娑婆龙域好几次,只是又被抽身出来的海族皇主希阳率军逼回。
赤眉皇主希阳能够抽身,间接说明烛岁和虞礼阳在娑婆龙域里的处境已经相当凶险。毕竟是在皇主压阵、大军剿杀的情况下,坚守了整整三天!
但希阳能动,大狱皇主仲熹却没动静,娑婆龙域的阵防厚度也明显不足,说明烛岁和虞礼阳还在坚持。
两位衍道强者在域内的挣扎,必然会牵动难以想象的力量,很可能把娑婆龙域拖下深渊!
这便是进攻娑婆龙域的战术基础。
娑婆龙域的重要性,远不是月桂海、浮图净土这样的“新地”可以比。
在迷界血腥而漫长的历史中,它从未陷落过!
除此之外,它还有更深刻的、只被两族高层知晓的价值存在。以至于谁能够攻下它,必将彪炳史册。
整个迷界人族都动员起来,全部力量向娑婆龙域倾斜,究竟有多么恐怖?
撇开姜望他们五人来说,仅在这壬午界域,赶来的神临修士就已经不算少。
如旸谷镇戎旗将商凤臣。
如钓海楼护宗长老海京平。
如东王谷济世长老卢嫱。
……
甚至还有一位来自偷天府的修士,名字叫什么……纳兰隆之。
陈治涛随口介绍,姜望也就随耳一听。
在所有说得上名号的天下大宗里,偷天府最是神秘。虽弟子门人常履现世,却比以前避世的太虚派、洗月庵都要更少一些存在感。
倒也不是见不得人。偷天府以“偷”为名,但并不行盗窃之事。与梁上楼之类的下九流宗门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们认为天意不可违,但宗门精神是“偷天一线,胜天半子”。
只是门人甚少,又常以假面行走,故不为广知。
姜望认识这个宗门,还是因为那一次参与七星秘境、寻找弥寿宝物。那时候同闯森海源界的,有一个名为苏绮云的女修士,她因为一个叫做“小鱼”的同伴的死,早早退出秘境。根据观衍前辈给予的塑躯之法,满世界寻找为小鱼重塑肉身的材料。
这些年都无音讯,也不知道是否成功?
那个“小鱼”还和以前的竹碧琼是闺中密友,七星秘境后与竹碧琼提及过此事,她还很是伤心了一阵,不过她与苏绮云也没有联系……
往事都算远,眼下以渡河为第一。
主持此处壬午战场的,乃是镇戎旗将商凤臣。
这位身经百战的神临修士,是个儒将般的人物。无论兵略还是个体战力,都是同境中的佼佼者。旸谷的外交内治,基本都由他负责。
姜望等人赶到时,大军攻势正如火如荼。
人族这边兵力虽足,奈何渡桥狭窄,不太能够发挥优势。
到最后就是血勇的碰撞,人族海族都不断有战士倒下。
界河倒是片尘不染,将一切都搅碎,仍旧斑斓。
“界河难渡,敌虏顽强,武安侯何以教我?”才见到姜望,商凤臣便开口相询。
他调兵遣将如此从容,以卒填河如此冷峻,怎会需要问计。
这只是对武安侯这个爵位的尊重。
“姜某不过一勇之夫,哪里懂得出谋划策?”姜望摇了摇头:“商将军若欲冲阵,姜某愿为此阵之锋。”
商凤臣笑了笑,又道:“武安侯可愿统领一军,为我分忧?”
“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徒然添乱。”姜望拒绝道:“还是让我做一个小卒吧,唯有手中这柄剑,算是有些锋芒。”
商凤臣又看向陈治涛,陈治涛先一步摆手:“商将军莫看我,便是冲锋陷阵,我这个状态,也需要省着点用。”
商凤臣看向符彦青,缓声道:“不如来我的镇戎。”
符彦青只道:“我会再竖山字旗。”
商凤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我祝福你。”
然后转身,大步往界河走:“武安侯,我不与你客气,今日借你锋芒,请为人族破阵!”
在军队让开的通道里,姜望毫不犹豫地前行。
竹碧琼紧随其后,卓清如再从之。
姜望眺看界河:“对岸可是旗孝谦主阵?”
偷天府的纳兰隆之,也飞了过来。
这是一个手执折扇的翩翩公子,若不是右手大拇指上戴着偷天府独有的墨扳指,还以为是哪个书院里学成出来。
不过等他摘下这枚扳指,换一身行头,又不会有谁认得他了。偷天府以身法和隐匿闻名,在这两条道路上,可算得是天下无双。
商凤臣点头道:“确实是。”
姜望大步往前:“渡河可也!”
纳兰隆之来到此域不过两个时辰,但就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已经深刻认识到旗孝谦的难缠。此刻环顾左右,见无人表示异议,不由得问道:“武安侯这话何解?”
不等其他人说话,姜望的回答从前方传来:“他已知我。”
轰!
烟甲附身,霜披后展,在一颗瞬间投入界河又瞬间破碎的迷晶上空,规则有了极其短暂的稳定。
便好似白驹过隙,姜望已然跨过界河:“旗孝谦受死!”
待得焰光散尽,剑气消弭,果不其然,视线中根本不存在旗孝谦的身影。他跑得比杀气快。
纳兰隆之跟着冲过界河,却只见得海族大军如潮退去,先前誓死拦河的姿态似乎只是幻觉。“怎么回事?”
商凤臣引军渡河,也有些惊异。他请姜望破阵,当然是知晓姜望与旗孝谦有过交锋。但没有想过是这样局面,旗孝谦一听姜望即走,倒像是在娑婆龙域里险死还生的是他一般!
“旗孝谦并非惧我,只是不舍得浪费精力。”姜望随口解释道:“而且界河这里也根本不是重要战场。”
迷界与其说是一个世界,倒不如说是多个世界的复杂迭合。其中的每一个界域,都可以算是独立的。
而娑婆龙域就是相当广阔的世界。
那些偶然出现的界河,则像是这个巨大世界上随意打开的裂口。以供那些蚂蚁般的生灵进出。
这些地方本就不可能提前构筑防御工事,且此处临时构建的防御阵地,前不久还被姜望他们撕碎过一次。
换做姜望自己,也不会在这里狠下工夫,拿命去耗。以娑婆龙域现在的处境,事倍而功半的事情不能做。旗孝谦无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将领。
娑婆龙域最核心的战场在哪里?
当然是娑婆龙域的核心腹地,重兵屯驻、固有大阵、永不会被界河靠近的龙禅岭!
三千里龙禅岭,诵不完万古愁。
历史上人族兵锋最深入的时候,也就是杀到龙禅岭下。
当然如今祁笑以中军为虚帜,将大量的海族战力牵制在东海龙宫。迷界人族全力合杀之下,娑婆龙域的界河已是绝无固守可能。那赤眉皇主希阳在旸谷将主岳节之前的顽抗,也只是挣扎而已。
更简单一点来说,这一次人族大军杀往龙禅岭的道路根本一马平川,最次最次,也能掠取到以往最优的战果。
而在此时此刻来说,娑婆龙域则是又多了一处重中之重——即大狱皇主仲熹亲率大军,围困齐国两绝巅的战场。
很不巧,姜望知道它在哪里。
……
……
轰隆隆!
万里雷鸣电闪,皇主泰永的龙躯,穿行在厚重的雷云之中。
茫茫多的海兽,在倾覆蜉州岛之后,搭建了古老龙族的传送法阵。令他直接穿越迷界,避开那些人族的耳目,直接偷袭怀岛!
什么天地大磨盘,分明海族大马车!小道士心比天高,岂能瞒过皋皆的注视?
而于他泰永来说,此行重任在肩。
沉都真君危寻已经深入迷界,他知不知晓?
他当然知晓。
此来怀岛的两个目的,其中一个就是待危寻紧急回援之后,抓住机会将其猎杀——当初危寻纠集数名衍道,入海斩龙角一事,皋皆可从未遗忘。
至于第二个目的……
怀岛上的千年大阵诚然匠心独运,两位当世真人也算拼命。
但如何能够当得他这般久?
他只是在给怀岛时间,让这座近海第一岛屿上的人们,酝酿恐惧。
他只是在等待,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还存在、又会不会再出现的人!
岛上那些可悲的生灵,该哭的哭过,该求的求过。
那人大约的确是死了。
而他也不能够再等。
因为娑婆龙域已经岌岌可危。
于是便在这怀岛之上,泰永挪动绵延万丈之龙躯,以山岳一般的巨爪,再一次轰落雷云!
轰!
覆盖怀岛的千年大阵之光幕,便如此脆弱地炸成了流影。
苦苦支撑大阵的两位钓海楼当世真人——泰永根本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在空中便化成了两块人形焦炭。
恐怖的雷电在整个怀岛上肆虐,雷蛇似洪涌铺地!这一击少说死伤数万,且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怀岛之前,泰永掉头!
巨大的龙躯一翻身,反入迷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