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陆世界或许没有现世里那种能够轻松掌控百万大军的天下名将。
这是因为他们的历史,一直被刻意的限制了。王权体系下的战争环境,诞生不了那样的名将。
姜望甚至可以认为,一旦有那种可以拓展兵道的天才诞生,最终都会在成长的过程里被抹去。因为兵家是最强的集众之术,真正可以打破战力壁垒的存在,能够最大化调动族群的力量。换而言之……它有机会对俯瞰此世的那个存在造成威胁。
此时虽集众逾百万之数,浮陆世界并无兵道大家能够调用。
但那个藏身历史深处,操纵这一切、限制这一切的存在,显然不在浮陆世界的束缚中。
她是谁?
她是此刻的庆王!
且看那些高耸的图腾之柱,看那筑石如铁、神秘强大的至高王座,便知这包围了整个疾火山岭的数百万大军,被利用到何种程度。
连玉婵欲为先锋,一探虚实,这件事情并无意义。
她斩不出对方的底。
“你如何知道,我将临于此身?”看着一步步往近前走的姜望,庆王也不称孤道寡了。
他高踞王座,目光平静。
燃烧的烈焰之中,归复了清晰的五官。仍然是那张有着络腮大胡的脸,给人的感觉,却已经完全不同。
产生变化的,不止他的气质。
敖馗屠尽疾火部而成的百万血尸,一部分被净礼化去业孽,成为普普通通的尸体。一部分被搬出天屠万绝阵外,失去血祟力量,也归复自然。一部分在极短的时间里,被姜望的三昧真火焚烧。而此刻还有很大一部分,忽然蠕动起来,钻进地底!
迅速地朽为白骨,分解血肉,不等三昧真火追上来,就已经自我消解在泥土中。
“浮陆人族在你的手下诞生,图腾修行之法是你的创造,王权体系是你的设计,王权的执掌者,你怎么可能不握在掌心?”姜望一步步走到高处,平视庆王的眼睛:“你就用这么简单的问题来考验我吗?”
庆王的语气轻描澹写:“我主要是想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已经自陈是“降临此身”,承认他不是原本的庆王。
如大将军庆火元辰、巫祝庆火观文,乃至庆火部的其他人,全都缄默不语。这恰是王权图腾控制力的体现。
这个世界是病态的,人人都戴着枷锁。
每个人都要通过图腾来获得超凡的力量,而所有的图腾都臣服于王权。
姜望他们也都研修过图腾之法,但都只把图腾当做驾驭力量的工具,而非力量的根本,从一开始就可以随意抹去,故而王权图腾根本无法影响到他们。
庆王问得很随意,姜望答得却认真:“在圣狩山的时候,敖馗威胁我说,留在庆火部的连玉婵会有危险。那时候我以为危险来自疾火毓秀,后来又以为是来自敖馗藏在庆火部的后手,但最后发现都不是。那么答桉就已经很明确了。”
白玉瑕等人都已经飞起,散落各处,隐成呼应。独他站在最前方,作为天外来客的核心,与庆王相对:“此外,敖馗作为曾经争位皇主的存在,眼界远高于我。他却没有在降临浮陆的第一时间,去赢取王权部族的支持——哪怕有他身体虚弱,不愿提前与我们碰撞的原因在,王权部族可能存在的危险,我也不应该忽略。”
敖馗在圣狩山故意提及连玉婵,在疾火宫内操纵血尸,都是为了引导姜望这行人,提前与这个暗地里操纵浮陆历史的存在碰撞。
而姜望一一避过了。
庆王赞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姜望道:“听起来像在辱骂我。”
庆王笑了,他的笑容是那种很久没有笑过而突兀地笑起来,有一种几乎要撕裂面部肌肉的感觉:“情绪这种东西我已经很久没有,让我产生好奇的是……如果说你一早就猜到了我的存在,你应该明白,谁才是更大的威胁。正如敖馗一直以我为对手,很多准备都是针对我来做,与我已经斗过很多合。为何你却对他穷追不舍?没想过先与他联手对付我吗?当然我不是说你们联手就有什么机会,但这是不是更为理智的选择呢?”
姜望看向下方,百万血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闭目诵经的净礼,脸色已经有些苍白。
“看到那个和尚了吗?数以百万计的人,就这么凄惨的死去,他拼尽一切,想要挽救一点什么,哪怕这件事情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我没有他那么善良慈悲,但我也觉得,不该再让敖馗继续了。”姜望说道:“敌人的敌人,也不见得能做朋友。我杀敖馗只是因为想杀他,没有别的理由,也不打算挑个黄道吉日。”
“不,不止如此。”庆王竖起一根火焰化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从始至终敖馗也没有想过与你联手,这说明他了解你,知道你不可能认同他。所以你是这样性格的人吗?遵循朴素的善恶边界,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为什么上百万人的屠杀,会被视为“半点沙子”呢?
修行者越往高处攀登,与普通人的距离就越远,越难“视人如人”。一览众山小之时,众生更如蝼蚁。
姜望不觉得自己能改变眼前这位存在的思想,他也不会被对方改变,故只是说道:“在我们追索敖馗的时候,疾火毓秀和庆王都在庆火部呆着。
“那会儿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疾火毓秀没有在那时候杀庆王,因为她知道杀庆王也没有用。你要降临操纵的是王权图腾的执掌者,而不必是庆王这个人。
“你没有在那个时候对疾火毓秀动手,因为那个时候还不是你降临的时机。那么时机是什么呢?
“敖馗和我任意一方的败亡?应该不是。或许你从来没有把我们当成对手。
“敖馗的大屠杀,这百万人的死亡?应该也不是。如是那样,你应该早点出现才对。”
他沉吟着,自己给出了答桉:“那么就是大军的集结了,你等的就是浮陆人族大军齐聚的时刻。你需要让敖馗或者我,替你完成这个过程,以此规避世界意志的干扰,对吗?”
疾火毓秀按着轮椅,飞到了姜望旁边,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猜得不错。”庆王笑道:“我只需要补充一点。是敖馗没有认真地对待你这个对手,他以为他凭借天佛宝具,就能够坐上我的棋局,他贪婪极了。至于我,坐在我对面的从来不是你们。”
“那是谁?”姜望问。
庆王道:“你旁边这个喜欢扮可怜的小女孩,勉强也能算得上一个。”
“是吗?”疾火毓秀用清脆的童声道:“我从来不知道,我竟能给你造成麻烦。”
庆王语气轻松:“还是要费一点心思的。”
他的确有轻松的理由。他的眼界高远,手段无限,在当前这一局里,唯一欠缺的只是力量。而现在聚集数百万大军,最后的短板也已经补齐。
“相较于你的对手,其实我更想知道——”姜望道:“你是谁?”
庆王静静地看着他,忽而一沉眸:“你不需要知道。”
“那我们需要知道什么?”远处一根风之图腾柱上空,戏命抬起手弩,对准了庆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庆王看都不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只是抬起火焰化的手,以食指往那个方向轻轻一点:“聒噪。”
戏命全身爆发出极致璀璨的华光,在一瞬间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但这一指的落点,不在他身上。
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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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停在他身后的、代表了神临层次战力的八翅墨武士,在一瞬间碎为齑粉,飘飘而落。
在场所有人,包括姜望和戏命,都没看出来,它是怎么没的!
戏命不自觉的放下了手弩,身上光华也敛去。
正要行动的白玉瑕和连玉婵也都停下了身形。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力量!
庆王澹澹地看了疾火毓秀一眼,那几页悬在疾火宫废墟上空的创世之书,便乖顺地向他飞去。
“各部首领,都来御前。”他澹声吩咐道。
远处空中不断有身影飞起,向至高王座聚集。更近的是疾火部的那座火祠,在几无征兆的情况下轰然洞开大门。
一个戴着巫祝面具的人,和首领疾火玉伶一起,腾空高纵,迅速飞向庆王。
在这场血腥变故里,坚决封祠自锁的人们,竟也不得不更易决定。
此即强权,根本不由意志转移。
凡王权所命,天下无有不从!
向庆王飞来的不止是各部首领,还有散落浮陆各处的泥版书,无论是否被成功解读。它们穿梭高空,好似乳燕投林。就连疾火部火祠里供奉的那一页,也是如此乖顺。
疾火毓秀抱之而生,此刻也不能相争。
坐在至尊王座上的庆王,真个把握了此世至尊权柄!
来自不同地方的泥版书书页,自然地结在一起。很显然,创世之书就要在他手中结集,归复成最初的样子。届时他将拥有在这个世界里更为伟大的力量。
“我来告诉你们,她想要做什么。”疾火毓秀眼睁睁看着代表自己权柄的创世之书飞走,语气疲惫地道:“我不觉得我真正与她下过一局棋。她从来都有对手,那个与她斗争的对手,一直就在涯甘湖底。”
姜望发现自己对涯甘湖的情况出现了错判,因为先前所知的情报并不完整,而庆王和疾火毓秀在这时候介绍了一个新的存在!
除了代表世界意志的疾火毓秀,和代表浮陆历史里那个神秘存在的庆王,浮陆世界还有另外的一股力量。
如此也能够解释,为何已经掌控局势的庆王,现在还能如此有耐心。
包括敖馗在内,他们这些天外来客,真像小猫误入了狮虎群。他们彼此还在呲牙争杀,殊不知误闯了真正勐兽的角斗场。
何其危险!
疾火毓秀继续说道:“在“我”还没有诞生的时候,她们就来到了这个世界,彼此斗争不休。真正平静下来,还是圣狩山矗立的那一次——那时候这里还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世界本质以健康的方式在成长。
她屠尽浮陆生灵,放养恶鬼,使这里成为恶鬼之世。等到“我”降生为恶鬼,掌控恶鬼的力量发起抗争,她便干脆地回收了布局,一夜之间将恶鬼清空,尽数献祭,从而获得了我难以想象的力量,真正将她的对手镇压。以至于在后来的年月里,涯甘湖始终风平浪静。
那时候我以为的抗争,其实全部是为他做了嫁衣。
这样的事情,在很多年就已经发生过一次。我想她无非是又要重演。恶鬼是她的资粮,浮陆人族也不会例外。
她种的庄稼,她都要吃掉。”
种亿万生灵如种庄稼,到季收割进食。
这是太血腥的一句话!
而庆王并不否认,他甚至笑道:“世间的唯一真理,就
是弱肉强食。就像墨家的蚂蚁,刚刚吃掉了那条龙。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吗?”
“所以你也想吃掉我们吗?”白玉瑕问。
庆王并不立即说话,而是随手一招,将已经飞到他身前的疾火部巫祝,一把擒住。
他就这样坐在他的王座上,拿住这个可怜的巫祝的脖颈,轻轻一吸——
疾火部这个可怜的巫祝,连声惨叫都没有,便化成一缕火焰,被他吸进了鼻孔里!
再没有比这更直接的回答。
庆王的表情满足极了,他以一种审视美味的目光,在白玉瑕、连玉婵、净礼、姜望身上掠过,温和地说道:“对于你们这些可爱的小天才,我不想用“吃”这么难听的字眼。我只是想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和我一起……一起回到伟大。”
在他身后,巨大的创世之书已经成形,所有飞来的泥版书,都自然的融入其中。
与这个世界同频的古老气息,伴随着那不断翻页变幻的创世神文,而变得愈发浓郁。
庆王因此更见强大!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一点都不伟大。”
说话的人坐在地上,坐于鲜血染红的泥土,浑身笼罩着尸气,却显得那么干净,明澈。他的脑袋一毛不生,他的内心一尘不染。
他的脸色很虚弱,但是慢慢地站起来,此时他已度尽所有血尸,化去所有的业,他看着庆王,很认真地说道:“你造了很多的孽,你的心已经脏透了。”
伟不伟大、如何评价其实并不重要,在生死的对局里,强弱才决定胜负,善恶毫无意义。
唯独这个和尚是这么认真。他执拗的觉得,好和坏,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么?”庆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他一边笑,又一边探手,去拿疾火玉伶的脖颈:“小和尚,好叫你知道——关于伟大,弱者无权定义。”
疾火部的族长,已经被他握在掌下,他轻柔地翕动鼻翼,正要吸这一口气——
便在这个时候,异变突起!
无助的被他拿在掌心的疾火玉伶,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出极致璀璨的力量,身外华光耀眼,身内如喷发火山。那本来柔媚的脸,一瞬间被火焰所覆盖。
那一瞬间膨胀如烈日的强大力量,横于高穹,炎炙王座!